国内装模作样学了点日语,出发前三级都考不及格,我对将要去的那个国家更是一无所知,只清楚记得落成田机场有两个语言学校派来的志愿者,指引包括我在内几个同航班的将来有可能做同学或室友的人上了去新宿的公共大巴。在暮色笼罩下瓢泼大雨的新宿西口由接应的面包车把我们分别送(扔)到不同的民房宿舍。除了基本能让你睡觉的东西以外,什么都没。
这场大雨把新宿满城的樱花打得个落花流水,关东地区的花期往往和雨期重叠,开花时间本来就很短如果再碰上大雨,那真的叫转瞬即逝了。几年里都是这样,舒舒坦坦赏一次樱花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3月的东京依然很冷,我铺完床褥才意识到自己真正开始了彻底举目无亲的生活(家人以前主要去关西,也仅是那边有日本朋友而已),今后热了冷了苦了累了没人会来过问一句,想要什么都得自己去想办法获得,甚至明天起床连衣服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洗。更不用说一日三餐都得亲自操心,忙起来能不能吃上餐都还是问题。
照着剧情发展我应该独坐床角想家想朋友想以前有过的一切吧?错,我开心死了,崭新世界的大门终于打开,当务之急是要好好吃一顿。不过毕竟初来乍到还下大雨,只能在附近随便找吃的,到东京吃的第一顿居然是洋食简餐,咿咿呀呀说不清楚最后端上来的是煎汉堡,盖了一片芝士放几根绿豆芽撒几粒玉米。从一个小瓶子里把粗盐和黑芝麻混合着洒在白饭上样子显得很高级,日本的米饭果然像我爸说的那样,太好吃了。
新宿大久保,到日本的第一个落脚点。
离开学还有几天空闲日子,其实根本不可能闲,有很多事情要做。一方面要把自己的窝尽快完善,另一方面要去政府办身份登记。从我爸口中知道日本人会把旧了但依然好用的家电家具扔掉,捡回来什么毛病没有。他是80年代末去的日本,过了几十年这条法则竟依然管用。一宿舍四个人晚上不干别的,就是走街串巷跟野猫似的扫荡人家的垃圾堆,不出几晚,宿舍里已经凑齐了茶几,座椅,沙发,微波炉,甚至25寸大彩电。这些玩意在日本属于“粗大垃圾”,不仅有严格的丢弃时间限制,还要去便利店买贴纸,言下之意是处理这些不要的家电家具还是要出钱的,否则就属于违法投弃。我们要么是赶在被垃圾公司收走前下手,要么干脆捡的本身就是非法投弃的,那样的话双方都得谢谢我们呢。省了巨款不说,更重要的是收集过程中一种难以明状的快感。
初来乍到就立刻要跟衙门打交道,我多少有点不自在但逃避是没有用的。新宿区政府就在纸醉金迷的歌舞伎町旁边,走过路过和看到百货店、图书馆或者夜总会差不多,完全不是国内那种前面一个大广场后面一栋假白宫的威严架势。这些都不重要,在日本数次和政府部门打交道,从保安到公务员无一例外都是规范、礼貌以及耐心。虽然不太合适用亲切去形容,但他们真正把自己定位成为公民提供服务的角色,是绝不可能出现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的事情的。警察体系也是个非常有趣的话题,之后会涉及到,我还被带去过派出所。
高效地完成了一系列生活方面的准备工作,自己买了台几百万像素的数码相机、一台看起来还不错的自行车(比国内买贵多了,底下写着MADE IN SHANGHAI),俨然就像今天到厦门旅游随手刷个小黄车那样,一副旅游者的姿态。自己的方向感很好,一个星期差不多就把东京核心区域的基本道路走向和区域划分掌握了。那个年代手机还是翻盖小屏幕的,全凭纸质地图,iphone以及谷歌手机地图的出现则是我即将离开时的事情了。
不过我头脑还算清楚,第一年不能太逍遥。日语学校开学前的分班考试我稀里糊涂通过,然后分在校长直接担当的快班。即便是快班,节奏还是比较慢的:拖你读满两年再考日语二级或冲击一级,然后找愿意接收的大学。而家里基于各方面经验和信息给我下达的目标是一年内考出一级,一年半内落实研究生。
于是,我开始了大规模的逃课生涯。本科阶段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逃的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放在有签证枷锁的日本,其实是挺危险的,但我还是不得不这么做。
究其原因,语言学校的上课节奏实在太慢,自己基础很差每天需要背大量单词,还不得不从国内搞来大量针对应试的模拟题生吞活剥(在培养应试能力方面,绝对要给中国教育模式点赞)。再后来为了应对和教授的接洽,频繁出入图书馆看书找资料(就算不是为了应试,其实也很乐意在图书馆耗着)。校长对于我这种明显挑衅学校既成规律的行为显然是不满意的,但我除了自己逃课外并没有造成大面积的恶劣影响,也没耽误每次测验,倒是不能大发雷霆。只能一再警戒我这样会丢签证的,当然我也只能妥协以保证最低限度的出勤率。
在语言学校的第一年末,我擅自报考并通过了一级考试,随后搞定了京都大学教授。学校方面实在已经没什么可指责我的了第二年完全睁一眼闭一眼,最终我的名字还出现在大红榜上属于给语言学校增光的那一类人。在国内学不好外语的人真心不必妄自菲薄,只要把你扔在环境里,结巴都能成演说家,前提是你不能逃避。
这家语言学校是中国人开的,办校方针很自然地会从经济利益的角度出发。但授课老师全都是日本人,是我接触日本人处世做事方式的第一个课堂。虽然我频繁逃课,但对于那些日本老师还是发自内心地尊重。期间换过很多老师,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都有一个共同点——无限度的耐心,在她们的概念里比应付考试更重要的是把知识点学透。如果班级里有人对一个语法不能全部理解,她会不厌其烦地变着方式给你解释,直到大家都懂。她们似乎没有那种明确的课堂计划,经常性地一个问题讨论完已经下课了,我要是耗在那早疯了。
直到毕业以及回国,我们几个上海学生和校长一直保持着联系,她看我们的眼神就像邻居老奶奶那么慈祥。但是我第一次接触就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坚决、冷漠甚至带点凶狠,东京女人绝非中国人理解的“温柔似水”那么单纯。
在说东京女人之前,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先给日本人整体画个素描,以后出现的一切情形、他们的一切行为都是基于这种内在品格的。这些是我几年时间里和最普通的东京人接触后总结出来的,不保证一定是对的。
日本对世界最大的贡献我觉得不是发达的经济或技术,而是为整个人类提供了一个文明高度发达的样本,有学习价值更有研究价值。环顾地球其他地方再也找不出第二群日本人,同时兼备富裕和自律两种特质。
人的骨子有太多不好的东西,比如贪婪,残忍,自私等等。历史早就证明放纵这些恶到最后人类谁也没法好好过日子,于是人类文明渐渐开始进步。这种进步不是说恶性消除了,而是人知道如何去压制自己,日本人无疑最擅长这一点。但再三强调,恶性并没有消亡,特定条件下潘多拉的盒子依然会打开。
看多了日本人的眼神,我不再单纯地认为他们是善良的,准确地说他们是懂得克制的。互相礼貌、守时守信,等等这些让彼此都觉得很受用的特质其实是克制的产物(也就是大家通俗讲的素质好)。一方面他们从小接受需要克制的教育,另一方面已经形成的大环境逼迫个体不得不克制。
日本人平时看起来总是谦恭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应对自卑不安(岛国特有)的一种自我保护——不想被冒犯,推己及人就顺理成章地认为自己给别人添麻烦也是可耻的行为。往地上扔垃圾肯定要麻烦别人扫掉啊,约定了却不准时一定会麻烦别人等啊,自己做事情不多留个心眼会给后续的人制造麻烦啊,一切的行为都源自不想冒犯或被冒犯。
外国人无法理解的是公共场合禁止打电话。在电车里太多次看到他们手机震动后捂着嘴跟对方说自己在车上等下回电话给你,边说边不停地做弯腰致歉状,真的像犯了滔天大罪。其背后的逻辑是:你的私事和我无关,可你强迫我听到就是一种冒犯。在大阪的电车里遇到过年轻人旁若无人讲电话,车里其他人简直就像看到外星人一样惊恐诧异。等事情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我也早就明白该怎么做了。即使再垮掉的年轻人也不会完全丢弃这些基础教育,我接触过一些痞的人,他们根本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分明就是不愿意那么做而已。
普通日本人并不像中国人那么善于给自己打小算盘,他们更习惯于被领导,更愿意信任有权势的人或者公知。这就带来一个坏处,他们很容易被煽动和利用,上层建筑从来不是熊本熊那么可爱单纯的存在。不过日本人毕竟也不是傻子,他们通过法律和政治制度尽最大可能阻止整个国家被某个人或某势力拉入深渊。
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样一群人,是理解他们的行为以及和他们顺利相处的基础。同时,提防日本人和肯定他们的文明程度,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也完全不矛盾。
不过几年日本几年中国之后的我,意识到两者有一个最本质的区别:日本人的规则是用来遵守的,而中国人的规则至今还是用来打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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