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拨通电话那一刻，惊喜溢于言表。”喂！你好，国英姐吗？” 抑制不住激动，我的声音提高了几度。
”你是哪呀？你吃了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苍老和沙哑，但我听出来了！
”国英姐，还记得小美妞吗？我是小美妞！”
”你是哪呀？吃了吗？” 电话那头又重复了这句。
”国英姐，忘了我了吗？你说句话啊！”我手握话筒，大声的一遍遍问着。
”你是谁？要错了吧？我妈痴呆了，谁都不认得。”对方不等我再问，电话放了。
国英姐，痴呆了？怎么会？我不相信，电话又拨了过去: 你再帮我叫一下国英姐，我们三十多年没见了，我是你们村刘大婶家的外甥女，你妈肯定知道我的。
那边的人说话了: ”我没骗你，我妈真是傻了，连我都不认得了。”
放下电话那一刻，我满心的欢喜一眨眼间变成了失落。我怎么都不能接受我心目中的那个聪慧善良的国英姐会变成这个样子。
二
与国英姐的相识，是在我15岁那年的夏天。
放暑假，去农村的三姨家。一进院子，迎着我的表姐身边有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姐姐，长得清秀文静，一双会笑的大眼睛甜甜地看着我，肩上背着一只棕红色的药箱，手里拿着一把老式的油纸伞。见我看她，表姐上前接过我的书包，刚要介绍，那个姐姐走过来，声音柔柔的，笑着对我说: 我知道你就是城里来的小表妹，叫我国英姐吧，村卫生站的，刚好给婶子送药来了。
我被眼前这个姐姐迷住了，好像有一种魔力让我呆呆地瞅着她，白皙的皮肤嫩嫩地像煮熟的鸡蛋清一样富有弹力，两条长长的辫子又黑又亮，刘海一缕天生的自来卷发反翘着，那是我特别喜欢的发式。身上穿着很普通的浅花衬衣、黑裤子，脚下一双绿胶鞋好像大了一些，上面沾了几块泥点，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那个药箱，感觉里面有好多东西，压得她一边的肩膀都下沉了，鼻子上有细密的汗珠沁出来。
表姐看我愣着不说话，捅了我一下:“ 咋啦，相对象呢？我这个姐你都没好好看一眼，直勾勾盯着国英看，我都嫉妒啦！” 国英姐不好意思地笑了，提了提肩上的药箱，拉着我的手说：城里的小美妞，有空了我带你转着玩去，现在我得出诊去了。
中午吃饭，我问起了国英姐，三姨对我说：这丫头忒苦忒要强，她爸早就没了，两个弟弟都小，一个老妈总有病，家里家外就靠她撑着，真难啊。我不解的问：她不是医生吗？肯定挣不少钱啊！三姨叹口气：唉，她哪是啥医生啊，就是个挣工分的赤脚大夫，有时谁家吃不起药她就自己掏兜给人家吃药打针，那孩子心善呢！表姐也说：有几次转正的机会都被有门路的人顶了，没办法，国英姐就这样窝在山里好多年了，她医术高，村里人都信服她。可她心气也高，就是不搞对象，说混不出样来一辈子不结婚。村里像她这般岁数的伙伴，有的孩子都生了俩仨了，国英姐也是为了老娘和弟弟，真难为她。
三
三姨家院子里有颗核桃树，枝繁叶茂，结满的果实压低了枝丫。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长在树上的核桃是青青的果子，以为是梨。
上午家里人都下地了，我在树下放个饭桌写作业。抬头看看树上的“梨”青青的绿绿的，心想肯定新鲜好吃，拿起墙边的杆子对着树杈使劲砸了几下，“啪啪“”掉在地上好几颗。弯腰捡起一个，洗都没洗，往背心上蹭蹭，放进嘴里就咬。哇！怎么这么难吃？我对异味特别敏感，这种苦涩苦涩麻舌头味道，让我嗷嗷叫起来，用手挠着舌头不住地干呕，感觉肠子和胃搅在了一起，难受死了！
正巧国英姐出诊回来路过三姨家，看我蹲在树下折腾，赶紧跑进来，我像看到救星一样喊了起来:国英姐，快救我！她放下药箱进屋子给我倒了一杯水，拿出湿毛巾为我擦手擦脸，见我好些，嗤嗤地笑我: 小美妞，刚下树的核桃不能这样吃，得把青皮剥掉，看你的嘴和手都黑了，这下不俊了。我进屋子照镜子一看，嘴边两块咬过核桃的地方，汁液变成了黑褐色，手上也有，背心上也有，立刻跑出去，在院里的压水井前不停地洗呀搓呀，把嘴都搓肿了老高，心里有气，不停地嘟囔着: ”谁都不告诉我是核桃，我以为是酸梨呢！看，这么磕碜，咋出门啊？”
” 不碍事的，过几天就下去了，下午我带你去果园摘果子吃！但你得保证不生气了！”国英姐笑呵呵哄着我。
”中，我不生气了。国英姐，你也答应我一个事呗，我想跟着你出诊。” 我怕她拒绝我，说话的口气轻轻地，近乎央求。
“好吧，只要不是急诊，我叫上你。” 国英姐开始了迟疑一下，见我摸着她的药箱不撒手，就答应了我。
其实我并不是多想跟她出诊，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刚见面没两次，就特别想亲近她，想看她甜甜地笑，想听她说话的声音，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四
下午三点多，国英姐带着我去了白马山，周围全是果木林，这是大队的果园，看山人见是国英姐，二话没说，特别客气地把我们俩带进了结满果子的树下，“随便吃，哪个好吃摘哪个！”看山的大叔给我们找来一块塑料布，放下就走了。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进这么大的果园，乐坏了。
刚上山时骄阳烤得发烫的脸，这一会蔽在清凉的树荫下，微风吹来，顿感清爽许多。蓝天下，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地上倒映出一片片斑驳的影子，高矮不一的树上，硕果累累，红红的李子、苹果，绿色的核桃、黄橙橙的梨，迷人的色彩，诱人的果香，让人陶醉。
我跟在国英姐后面，高兴地蹦蹦跳跳，吃着她精心给我摘下的果子。我不停地问着树上结得果子的名字，记得特别清楚的是美夏苹果，个大的像猫脑袋一样，酸甜脆爽，水分多，并且这个品种挂果很少。我吃了几样水果，实在吃不下了，就把这个漂亮的美夏苹果抱在怀里，走走看看。忽然，国英姐停下了，手指着一棵树，表情严肃的对我说：小美妞，请你吃酸梨！我抬头一看，是核桃！啊，你笑话我！国英姐咯咯笑着跑下山坡，我在后面追着她，笑声一串串回响在果园里。
“国英，国英，快下来，有急诊！” 坡下看山的大叔急喘喘招呼着。
“咋回事？不是有值班的吗？” 国英姐着急地问，脚下的步子迈得急了。
“他处理不了，得你去看看。” 看山大叔大声喊着，向国英姐说着情况，我也加快了脚步追赶她。
“知道了，我马上去，小美妞，注意脚下别摔倒了，我顺路送你回家！” 国英姐边跑边说，我没回答，心想着一定跟着她看看怎么出诊。
那时没有程控电话，更没有手机。通讯和交通都不便利。好在果园离村不算远，看山大叔找了一辆水管自行车，国英姐带着我一路紧蹬回到卫生所，背上药箱拉着我就跑，“不骑车了？” 我问。“不骑了，病人家那边的路都是泥，走着更好些。” 我在国英姐后面不说话，一溜小跑跟着她到了村最北面的病人家。
五
这哪像个家啊？黑黑的屋子里，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炕上一张脏兮兮的席子上躺着一个面色青紫的老人，嘴里吐着白沫子，手脚好像抽搐着。边上的老婆婆好像是老伴，黄瘦黄瘦的，手里拿着破旧的暖瓶直哆嗦。看见国英姐近前，带着哭腔说：“闺女呀，快救救你大叔吧，又犯病了！“ “ 婶子，别急，我看看。” 国英姐放下药箱直奔炕上，一回头，见我在，惊讶地问：”你怎么跟来了？没顺路回家？快回去！”
我没说话，冲她笑笑挤挤眼，示意她快看病。只见国英姐麻利地脱鞋上炕，蹲在病人身边，掏出一卷纱布塞到病人牙齿之间，然后轻轻地扶他侧卧着，号脉、听诊，又拉过药箱找出针剂为病人打了一针。这一连串的动作仅在一会的功夫完成了，一点不忙乱，看得我眼都直了，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我没近前去帮忙，说实话，一进屋子就有股难闻的气味冲进了鼻子，酸臭酸臭的，让我始终倒憋着气站在门前。屋里的苍蝇嗡嗡叫着，心里那股恶心劲别提多难受了。我盼着国英姐快点看完病出来透透气，再呆下去快吐了。
国英姐见病人安定了，才坐在炕上，冲我笑笑：小美妞，别怕，没事了，大叔是犯癫痫病了，还好在炕上没摔住哪，不然就麻烦了。见她一边说着，一边为老人擦着嘴角的白沫子，又让老婆婆递过来热乎的湿毛巾，擦去老人脸上、胳膊上的汗渍和泥渍，并为老人盖上了一条发黄的被单，然后耐心地嘱咐老婆婆一些护理病人注意的事项，那神态就像对自己的父母一样，看着暖心。
临出门，老婆婆面露难色，见我在不好意思开口说话，我猜是看病的钱掏不出。国英姐笑了笑，摸摸老婆婆的手：婶子，还那么办，大叔没事就好。
我俩边走边唠，国英姐小脸通红，汗珠子从双颊上淌下来，头发一缕缕黏在脸上，粉色的上衣后背都湿透了。我有点心疼她，掏出手绢给她擦汗，她冲我甜甜地笑着：习惯了，都是乡亲里道的，过日子不容易。这家就老两口，能帮就帮帮吧。
我抢过她的药箱背上，冲她笑着说：国英姐，你这么善良、这么好看，我要是男孩多好，长大了一定娶你当老婆！
六
在三姨家住了20天，准备回去了。
临走的前天晚上，国英姐给我带去了一兜美夏苹果和一书包剥了青皮的核桃，恋恋不舍的对我说：小美妞，放假了再来，我还带你去玩。我当时感觉鼻子酸酸的，想掉泪。
这一分别，好多年没了音讯。姨夫突发脑病去世了，三姨随儿子去了城里养老，表姐嫁人了，老房子一卖，基本上就没人再回那山沟里了。
好几次梦里见到国英姐，依旧那么好看，依旧那么善良，依旧那么操劳。梦里她依旧叫着只有她起给我的名字：小美妞。
前几年，一个同事聊起曾在三姨村里做过买卖，我特别高兴，托他打听到国英姐的消息，国英姐结婚了，为了家，为了母亲，无奈嫁给了村里一个她不爱的人。我听了心里一阵阵难受，不管怎样，一定打个电话听听国英姐的声音。
电话通了，等来的是失望和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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