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街不长,一路逛过去也就一柱香功夫,两边摆的尽是些吃食玩物,几个铜板的烧饼包子糖葫芦,都是寻常人家爱吃的。
林二娘的酒楼就开在这街上,是小镇唯一的馆子,来往的人打尖歇脚全在这,因而店虽小,但也是忙忙碌碌的。
林二娘是个寡妇,那口子死了有五六年了,是夜里害急病死的,只呻吟几声眼窝就凹下去,身子也冷了,走的时候留下一儿一女,一个堪堪总角,一个尚在襁褓。她每次说到这里就骂那人不是个东西,只顾自己一蹬腿,撇下在世的人千难万难。
林二娘喜欢在这酒楼里忙活,她是个爽利性子,哪里来的人都能唠上两句话添上一壶酒,要是遇见吃白食的找事的,也敢叉着腰骂得别人一脸唾沫星子。她无疑是泼辣的,一双吊梢弯眉下透着精明,算盘打得啪啪作响,但也是内敛的,常常夜里怕得睡不着觉。妇道人家在外抛头露面的总是少的,那些个人贴在她身上的眼睛她不是不知道,但若不出面经营招待,怕是要饿死在屋里,她饿死事小,但还有两个孩子,脸面就是再珍贵,也没有命重要,她想得通透,她没有办法。
酒馆对面是张屠夫的猪肉店,整天剁肉剁得震天响,腥气直往外涌。林二娘不高兴,嫌味大,但也不好说什么,毕竟那屠夫惯常话少,眼里只有他那二两猪肉,谁来说话也不见他抬下眉头。
二
张屠夫是个命硬的鳏夫,抬进三门媳妇都成了尸体埋在后山,从此屠夫只顾卖肉,再不娶妻。他切肉不用秤称,只要给他说是要后背还是前蹄,他一刀下去,四斤就是四斤三两就是三两,不多也不少,这是他的绝活。
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这寡妇门前还有个鳏夫呢,流言蜚语就渐渐起来了,无非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茶余饭后的嚼舌根,说什么这俩人该在一起过,看谁的命能硬过谁。林二娘知道,但懒得理,她上有老人下有孩子,说什么改嫁,何况这猪肉实在太腥。屠夫也知道,但从没说过一句话,他只是在闲暇时看着这条老街,但心思似乎又不在街上。
林二娘每天早上去对面买猪肉,每次都是半斤,要的是后腿肉。那屠夫只低头切肉,然后递给她。她这样爱说话的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把钱搁在案板上,转身回去。时间久了,连话也不用讲,切肉,交钱。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年,然后就开始打仗。让林二娘惊讶的是,屠夫居然也上了战场,他一个拿杀猪刀的,敢杀人吗?
酒楼对面的猪肉铺子关了,林二娘只觉得整条街都变得空荡荡的。城里另外一家铺子不在这街上,她不再亲自买肉,而是叫店里伙计跑腿。她开始变得容易乏累,话没有那么多了,平日里也不再整天在酒馆里坐着,她的儿子已经长大了,该学着接手这馆子了。
这场仗打了多长时间呢,她也算不清。只是有一天,大街上一下子热闹起来,说是战争结束了,打仗的人要回来了。
三
她喜欢凑热闹,就在酒馆里坐了一日。正赶上割肉的伙计刚回来,她叫住他,把肉提在手里掂量着,突然觉出不同来。这肉不到半斤!
她割了那么些年肉,半斤肉可不是这个分量,她心下翻起火来,气冲冲的跑过去找隔街的屠夫理论。谁知那屠夫死不认账,还非说自己的秤准得很哪里会错,林二娘就借了街上别人的秤。可谁知,这一称居然不多不少,正好半斤。林二娘不相信,但换了好几个秤都是如此。
她大惑不解,难道是自己弄错了,可这手感着实不对,要么,就是那张屠夫不对,难道日日他给的肉都不止半斤?林二娘不知道。
她只知道,对面那猪肉铺子的主人再也没回来,自己也老了。
时光匆匆,转眼几十年就过去了。林二娘去世之后埋在城郊,那地方靠近官路,是回城的必经之地,整日车马不断。别人都说这地方选得不好,逝者不得安宁,怨林二娘的儿子不孝。林二娘的儿子才是有苦说不出,他分明是遵照母亲生前的遗嘱选的地方。
林二娘说这地方好,热闹,还能看见来来往往的人。她说这话时眼睛就往远处看去,浑浊的眼睛突然闪出光来。
她似乎一直在等人,老年时每天都登上高楼呆坐半日,昏沉沉的晒太阳。
她后来信菩萨,吃斋念佛,再也跟猪肉的腥气没了关系。
她说自己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半辈子都用来拉扯孩子照顾老人,她不愧对任何人,只后悔一件事,后悔年轻时性子太急,没有好好掂量手中的分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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