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到了《解除医学观察告知书》

作者: 行吟斯基 | 来源:发表于2020-02-14 17:17 被阅读0次

我拿到了《解除医学观察告知书》。

合格了。这是个大文凭。哈佛大学的毕业证，牛气冲天，可惜我没拿过。但就是拿到了，我想，也不会拥有我此刻丰富的心情。

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甘肃省酒泉市肃州区西北街社区卫生服务中心颁发给一个我的合格证——经过医学观察，你是健康的，公民。

我不再被隔离。可以按规定上街买菜了。可以斗胆隔着口罩跟别人说话了。

惭愧，我带着这样的欣喜——如果武汉市区里所有被隔离的人也能确实获得这样一份健康证明，多好。我离危险这样遥远，庆幸。酒泉也有很多人穿着天使白衣去了最危险的地方，如同䠀地雷。不，恐怕更凶险——病毒无形无踪，无孔不入，如同空气，而这时候的你，还要抚慰那个已经被感染的人，发着高烧的人，一口气一口气呼吸艰难的人，站在他身边最贴近的地方，抚着他可能带有病毒的皮肤，给他扎针输液，给他轻柔地说话，告诉他会好的，会好的，一定会好的。想必如我早晨一大早起来一样，你也深知今日疫情依然在攀升，感染的人数以数万计。上帝的幸运会给哪一个？你不知道。你在病毒虎视眈眈的地方劳动。它们窥伺着挣扎的人类……

想象这些，我想大声欢呼自己多么幸运。可这种欢呼是有罪的——那么多的人深陷不幸，那么多的家庭在感染区，那么多的人们无助。我从相关的文章上读到，一个武汉母亲离去了，灵车在街上跑，一个女儿追在后边，哭叫妈妈，妈妈……。一个女孩儿在阳台上击鼓求救。一个大夫消完毒，终于摘下口罩，说了几个字儿，哗啦哗啦满脸是泪，哭得伤心……

惭愧，惭愧，我一无所能，享受着到酒中苑工作以来最长的假期。酒泉的天空瓦蓝瓦蓝，阳光明媚。我坐拥书海，大把时间大把时间翻开喜欢的书。可以写诗，临帖，写小文章，发牢骚，批判，思考，完成一些小研究，这一切，真的是理所当然的吗？

真的，我拿到了一纸证明。证明我至少目前很安全。我的亲友也都很安全。因此这一张纸所证明的，是遥远的地方那么多人渴求苦盼而得不到的一份小小的日常的安和——安安静静待在家里。这一切，拿到剑桥大学牛气冲天的毕业证的小子，你能领会吗？

我带着惭愧和安宁过日子——

早上醒来第一件事，量体温。很好，我只有三十五度六。

把这数据传到语文组的群里，完成学校的统计监测，就有种成就感——年轻教师都到三十六度七八了，我离高烧好远。但，又读到一个数据，说有人体温低，在三十六度以下，那是由于年龄大了，代谢差了。刚刚的得意又变成了沮丧。可又一想，终归不发高烧，这是莫大的幸运啊，在今天。

起初，笨，眼拙，还看不来体温计。拿着玻璃棒，对着窗户，找不见那个杠杠，心里不免焦躁。就想编个数据——谁会细究呢？又笑话自己:这不成了在自己身上“谎报亩产”了吗？这是我自个儿的温度啊！连这么点小事都没能耐，算什么？坐稳当，细看，把那玻璃棒棒转了又转。当带着水银的那一头出现一个光圈，一道青色的影子停留在了三十六度以下两个小格的地方——哇，今天我三十五度八，我很健康。该喊万岁。心想，这个玻璃棒棒很神奇，虽然今天已经有了快捷得多的电子测温器，在车站和盘查的出入口，对着我们的额头或颈部一扫，几秒钟就解决了事儿。可我还是感谢——自从有了这个玻璃棒，人类就能对自己身体进行精确的“数目字管理”。这是谁的发明？以前真还没注意过。是的，许多许多我们受惠良多的事物，我们都熟用而无知，习焉不察——这是来自哪个人的恩赐？比如，打火机，拉链，门锁，台灯，莲篷头，指甲刀，螺丝刀和螺丝，阿斯匹林或土霉素，卫生纸和抽水马桶……，方便，管用。相伴日常，几无觉察。一好奇，立刻兴致勃勃，有了求知冲动。网络上告诉我，玻璃水银温度计的发明者，嚯，还是大名鼎鼎的伽利略。伟大的伽利略，你用玻璃看穿了整个太阳系，又用玻璃看见了人类自己温度。这一点小小知识，我从来不曾知道啊。今天知道了，好像又一种感谢的好心情装满了我。要知道半个月来，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我用自己量测的数据证明了自己的健康。我建立了自己的体温台账。我的体温有了十多天的观测“史记”，这是从未有过的生命事件——自己盯着自己的身体，并形成关于自己生理的数据库。相信这些来自我独一无二的躯体的数字，会汇入世界的“大数据”，变成“云计算”的依据，变成这个数码时代的一个组成部分。这就是我对这个世界的贡献。因此，我们老老实实向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汇报了自己的温度。我们获得了今天的认可，拂去嫌疑的阴影，拿到了“健康文凭”。

是的，健康，今天，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结结实实的幸福吗？

要健康。要强健自己。要管理自己的身体。所以，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不是穿衣服，而是把自己赤身裸体，交给冰冷的水去淋洗。有十几年了吧，我让自己吃这个苦头？很好，这十几年，咳嗽和感冒渐渐变得稀少。我相信冷水在用它冰冷的刺激培育我的免疫力——要让身体建立良好的习惯，不要娇滴滴。要自己锻出一套抵御寒冷的铠甲。身体也是国界，拥有自己的长城更安宁。身体是我们的孩子，要磨练他他才会不断成长。学会习惯寒冷，才会细腻体察温暖。我轻易不让自己洗热水澡。冰水淋惯了，偶尔偶尔，当一缕热水掠过我的身体，我对水的温度就有了更丰满细腻的联想——温水是春风，热水是艳阳，一刹那，我从寒冬穿越到桃花灿烂的晴天，多么美好。更多更多时候，冷水激发了我的傲气——不过如此嘛，三九天我照样冷水浇头，洗一次热一次。这些天有时间，我天天沐浴冷水。我敢说第二天早晨我总是正常的体温，是长期冷水沐浴的成就。

好啦，冷水浴是个大文章，改日专门作。

我还用关注疫情度日。你们跟我一样。我知道整个中国和我一样在读那些数据。我知道十四亿人的心跳就是那些数据画出的曲线。这样的阅读就是与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山河同在。我的恐惧是你的。你的渴望也是我的。我的孤独，你的焦虑，他的担心，无边无际的叹息声，长江南北，大河上下，也许很少有那么一刻，有如此多的人们在一个早上关注着同一组疫情数据，虔诚敬畏。我们仿佛跪在同一间宏伟庙宇里边，念念有辞，喃喃祈祷。切肤之痛，关心之忧，使中国和世界这样又大又空的概念，变得可触可感，面目清晰。湖北以外，武汉之外，发着高烧的病床之外，所有关在门背后寂寞的人都在担忧生病的中国，感染的你们。灾难让无数的人们连成了一体，我是其中的一员。我带着健康和忧虑。我在安全的地方阅读新闻，又舒坦，又惭愧……

我还用手机看文章，写诗。一些文章读完，忍不住发个贴子议论几句。一些青年干部在我的文章后展开讨论争辩。我力争。我思考过的道理，不让步。我认真看你的话，我反对。知道这是个哥们，我不送上苟同。知道是个键盘小子，也要认真批驳。你爆粗口，我献证据。不让，当仁不让，不如当理不让。我知道你爱国。对，咱们还要一起爱讲理。谁也无力改变一切。谁都有心芹献薄诚。这就是希望。

我不止一次见人们引用柏拉图的话：“如果尖锐的批评完全消失，温和的批评将会变得刺耳。如果温和的批评也不被允许，沉默将被认为居心叵测。如果沉默也不再允许，赞扬不够卖力将是一种罪行。如果只允许一种声音存在，那么，唯一存在的那个声音就是谎言。”多么睿智深邃的好话。

好，正是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让我拿到了一纸可靠证明。

今天还终于收到中国民航退款银行信息。那时候我们订了从云南丽江飞回嘉峪关的飞机票，三千八百多元。退订，果断买了火车票，一路上转乘四次，四十多小时回到家中。多么巧合，这些火车票的总票价，也是三千八百多元。河西走廊很安全。安全的时候曾生出算计之心——花了这么多钱，飞机票款还能到手吗？今天，全部到账了。可以想象，有多少人忙碌着，带着责任和诚意，为这全额退款付出了努力。感谢，还是感谢。

静静思索，悄悄欣喜——毕竟，我们生活在今天进步巨大的时代。周密的保障来自文明日积月累的建设。我受到了社会信用的保护。该怎么办呢？该用一点一滴的诚信去生活，该付出自己诚实的日常劳动，该老老实实，埋头做事，对吧？

还有读书。惭愧地读书。尽情地读书。带着思索读书。也许一个语文老师只能用读书表示感谢——在遥远的地方，饱读医学典籍、念诵过希波克拉底誓言的你们，包裹在洁白中的你们，为我守卫着一座宁静安祥的图书馆。无比感谢你的施予。我要好好读。好好读才能有质量地教书。恰好，远方的朋友安排给我一个重读《平凡的世界》的读书教学任务。我还能有点儿小小的研究。有目的读书，让我的时间拥有了方向和质量。

这些天，高三14班建立了QQ群。我在布置学习任务，也在那儿回答了一些少年的问题。没有了面对面的课堂，没有了关在教室里的疲惫，没有了五六十个人只能同时同地听一个人讲解的限制，你开始有了自己思考时间和空间，你产生了自己的问题。无疑则自主，有难则发问。这，似乎更切近自主学习的本质，对吗？愿你自己驱动自己。十八岁了，我们正是自己的老师，又是自己的学生。学会了自己跟自己对话，才真正学会了学习，学会了跟自己相处，学会了享受寂寞孤独好时光。你们要考大学。对，大学，就是“长大的学习”，就是摆脱倚赖和强制，自己策划和实践自己的学习，对不对？假定你这样体验和领悟，我想祝贺你——面对这个异常的高三，你已提前进入了大学。

也许，这场疫病把所有中国人关在家里，暂时取消了所有的群聚娱乐，正可以借此让我们学习自己跟自己相处，摆脱对麻将桌、斗地主、大吃二喝、过多肥腻、灯红酒绿、喧哗拥挤、摇头晃脑的演唱会、人云亦云的喊叫的依赖，让道路恢复通达，让四周复返清静，让头脑回归安宁，让眼睛真正凝视自己的身体。

QQ上，正有照片作文需要点评。原来，用语音输入，比红笔写批语更快捷。而且，可以保存，可以粘贴分享。

这十多天还干了什么？买了两回菜，水果，药。水果店的积压有些多，有些让人着急。药店还是买不到口罩。大桶消毒液出现街头，质量合格吗？自行车修理摊位，街上无人骑车，此处无人修车。师傅坐着睡着了。有多少行业多少人这样，出摊了，却挣不到一厘？提菜进门，要过两道铁门，社区的，学校的。填两次表格，量两次体温。每处都填身份证号。网上抱怨抗疫成了填表比赛。网上说中央反对形式主义。网上专文分析——成熟的国家应急救灾机制，当划分不同防控等级区，加大灾区关切，好钢用在刃上，不搞一刀切，避免九州一起发力，资源浪费。网上说河西走廊零感染了，那么，更有靶标的管理，是否应取代恐慌中为了免责非要釆用的繁琐套路？

还干什么？晚上徒步快行。

戴耳机，听古典音乐。越走越快，越听越细。静寂漆黑的树间小路，耳朵里有一架肖邦的钢琴，李斯特和贝多芬的钢琴，舒伯特的钢琴，至高的幸福。人类的手指会在我根本意想不到的方向敲打出比野花更纷繁美丽的悦耳音符，真是难以置信的灵巧和随处随时生发的创造。我不懂。我全懂。我的惊奇与喜悦绵绵不绝。走一小时，乐享一小时音乐会。真好。

当然，学校很快封门，前门不能走了。门中门也锁了，挂了大锁头和大红标语。出后面两道门，绕街去前门，去了趟办公室拿资料。电子屏红亮亮展示标语，斗大的字次第朝无人的庭院出现。所有路灯亮堂堂。高大的飞碟灯盘明灿灿。树腰挂上长幅红标语。不让人进，点大灯，上大标语，为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