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毛正华
自西园巷门亭走进去约半里地便到了野外。连接着这巷子是一单孔平架石桥。石梁桥面侧边,圆形中的字已看不出桥名。桥下水不深却清澈。秋日的阳光下能看到浅水石板上有指般长黑黑的痴鱼在晒太阳。沟塘两边是横七竖八、大大小小的菜畦,再往前走是东西横向的一条石子公路,路旁是高大的杨树,杨树杪在风中沙沙地发着响声。
过公路是种粮食的基本农田,称之为大田。大田东首因是一条沟塘而截断,有勤快人在沟的坡地上也种了菜。坡地与大田交接处是一条田埂,便有一坐似小砖窑的土墩,上面长满蓬蒿茅草,丛中间杂有不知名的野树,这样子与平整的大田显得很突出!
胥先生今天早早就到了这田块,时间久了还未等到人,觉得腿酸就用整扎的黄表纸垫着坐了下来,刚一坐下,便觉得对先人不恭,就撕下外层的包装作垫。今天他还买了银锭、冥币,黄白楮纸、香烛等烧化祭祀品。
胥先生到现在未找到稳定的工作,只能到处找些临工做,有些是体力活,自己很难受得了,但相较于在外地代课任教,有着支配时间的自由,更主要是不用离家。年老的父亲因生活反倒需要上班,今天的事只得由自己来替代处理。
他已经记不得上次到这地方来的时间了,即使来过也不是为此土墩而来。儿时曾经读过私塾的他也能算作是个读书人。家里的老底子是“街上人”,从未与田地打过交道,仅能分清麦子与韭菜而已。现在如此仔细地看着近旁的田地,有些新鲜感。
这块田地是街后村的。他今天的到来,是因为镇上统一行动实施殡葬改革,平坟复耕要动到这坟茔。由于是政府行为,无需主家同意,通知到达后给一定时间,如没有自行平整,由政府强行铲除完事。
他不懂风水,仅知道些殡葬习俗,不知道为何这大田还会留下这一突兀的坟丘的。这次才清晰地意识到是自己胥家的祖坟。近旁的沟塘有些弯曲,地和水形成的形式有些头尾相衔的鱼的样子,这坟是否就是因了这地势而相中?如果是这样,在这江南平原,虽然不能与“前朝后靠左右抱”相比,这也算是很不错的“灵地”了!
每年大年小夜都供奉祖宗,也只在家中仪式,父亲从未带自己到这坟上来祭典过。由于年代久远,代数相隔多,这祖坟到他这代更是淡化了,倒是听说隔壁叔伯家,因有菜地在此,每年清明顺带烧化祭典。因叔伯俩兄弟俩都在远方,只有妇道人在家,说起来也总是自己的祖上,现如今遇事,如果不来处理,是会被人说道的,俗话说:不求发鸿福天地吉应,也得尽量顺理成章不入口舌吧。
这坟茔是哪朝哪代的已是难说。在世时是什么景况?胥先生的父亲都说不清。对祖上的重视和祭典反映了后世家族的兴旺与否。人类为了生存,会不断迁徙或飘泊,对三代以前祖先的概念会渐渐远去,一伺人丁家财兴旺,即使已在他乡,仍会建宗立祠,祖先仍可持久地享祭。
胥先生曾从书上看到大户人家的祖茔,为了不断有供奉资费,会在茔地附近置田庄、房舍、地亩,此后即使家道衰败,再怎么着子孙后代也可读书种田,也是个退路。而且,旧制说法,祭祀产业连官家也是不会藉没的。现如今自己尚在英年,却连温饱都难以解决,人生遭际至此,哪还兼顾到这祖坟的祭祀。
即使年代久远,这坟茔摆在这里应该是有根底的!再想到那临街的楼房,虽已破旧,但那架势在那里!联想到儿子庭方曾问过:“为什么那窗玻璃只有下面一部分是花的,要是整面都是那有多好看!”
父亲曾经说过:“上两代时,是前店后房,第二进原先是楼房,客厅边厢就是用的那类似凤凰相互衔尾的花格玻璃,而厅堂南向是一排溜落地格栅门。现在楼房早已不在,那一排格栅门也已改成半墙,半墙上面的窗棂就是从那落地的格栅门上截下抹头裙板而成的。
胥先生在想:“上代头的景况是远去了的事,眼前的生计要紧,自己拖男带女,连吃饭都成问题!现在又遇上了祖坟被动的事,就感到诸事不顺,没有兴瑞,只有无可如何!”
也正因为这坟茔的高大,保存至今!要是一般不显眼的早就荒冢一堆草没了。但也因此没少引起盗贼的注意。好在这年头没有“文物”的概念,哪怕在大道上拾得鼎彝尊之类青铜器,人们关心的是废铜烂铁论斤能卖多少钱?——现如今盗贼关心的是下面的棺木!
为盗取棺木,盗贼踩点的方式很简单,趁着月黑风高,用钢纤垂直往下捅听声音,凭声音判断木质的优劣。好的棺木多是大料,在地底下虽经水渍泥裹木质不为所变,一旦重见天日,仍大有用途,于是就有了响响当当的名称——“解放木”!
也就是说,这次不平坟,有那高高的坟丘罩着,任凭盗贼一时半会是取不得的,而这次一旦去掉上面的封土,夷为平地,胜似为盗贼开了方便之门!
动工开始,胥先生按人手每人一包烟,并不时另行敬烟递茶,为的是——不求“吉时安金”,总也得顺汤顺水!
想象着下葬时为求“应兆”,定是一番“入山寻水口,登穴看明堂”的讲究,现如今是“时辰”都顾不得了!平坟自上午十时开始,至中午就铲平了地面以上的土,地面下去将近两米就触到了“老房”,并没有想象的那样深埋,可见那时更注重的是那封土坟丘的高大。
由于南方水位低,当打开天盖板后,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黄土垄中”,竟是一汪清水,仿佛早前就是空空如也!阳光下的内壁呈淡淡的赭色。接着是解开侧板,放掉水,底板一层黄色的淤泥中依稀有人形骨骼呈显,头骨边竟还有一条发辫,但很快随走水见光消失!
胥先生招呼着收拾这些分散的棺木时,看到前端的“和头”上依稀有类似动物的图案,而在收纳骨殖时,在头顶部竟有一葫芦形铜件,现场工作人员说:“这墓主是有身份的,那是一个帽顶件哪!”
起出来的这些“官木”甚是厚实,质地依然,但色泽部分很快消褪。
现场居然已有买家在打探,胥先生自然是一口回绝,说要烧化掉。听说要烧掉,买家就说:“自古‘死在柳州’,这可是上好的‘柳州木’,你可要想好!”
胥先生对什么木没有概念,但对那人不合时宜的出现,就有了反感,就觉得那人就像苍蝇顺风而来!此时的他满脑子的是“兴瑞休咎”与否。到了嘴上回答道:“这是祖上积的德,到我这一辈,不说光宗耀祖,连祖坟都保不住,哪有卖祖坟的?“
这买家是见过场面的人,能不能说动就看开头话句子。有的主家都不容你开口,就把你骂开了,现在他见胥先生有些书蠹头气,虽是气愤,但并未赶他动身,就接着说:“这景况不是你要的,是政府行为。”
胥先生觉得这人在场说的这些话不吉利,烦不得理会他。
这买家见说动不了,开始以行家的口气对他人介绍着:“‘死在柳州’,是说这可是楠木啊!”接着又说:“纵使不卖,可以存放在家中,对祖上也是个念想啊!”话是在对他人讲,内容仍是传给胥先生听的。
这一番貌似替主家着想的话,其实是在采用“缓兵计”,想着:“只要你留下材头,时间一长,没有哪家会长期把‘解放木’存放在家的,到时还不是由我来收得。何况你胥家的经济条件我又不是不了解。”
胥先生怼道:“你甭动念头了,不可能的!”他识破了那“从长计议”的念头。
按要求这棺木必须就地处理,不可以运送别处再行焚烧。一时烈焰腾腾,这边胥先生把那骨殖安放到备下的一大一小缸里,两缸相合,原地深埋,祭祀烧化完毕,胥先生尽可能地做了能做事,了却了一桩心事!
注:本文摘自长篇小说《运河人家》的部分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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