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地调得了两日空闲,多日来无时不在的牵挂,又将我拽回老家。父亲的小院里硕果累累:西红柿缀得枝条弯在地上,黄瓜顶着冠花调皮地打着滴溜,豆角秧已经爬上了架,石榴和山楂也挂满枝头。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令我意外的是,菜园的边角处分出一小块土地,种着两棵花。其中一棵旺盛的花叶上面抱着两个露红的花骨朵,另一棵花叶稀疏,叶子上面高高地擎着一朵绽开的粉色花朵,在绿意葱茏的菜园里异常醒目。
这显然是父亲特意种上的。父亲一向务实,怎么竟养起花来?
母亲在的时候,老家的院子就是个花园。月季,木槿,指甲花,夜来香,菊花,看樱桃,吊兰,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从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各色花儿轮番登场,好不热闹。久病缠身又没文化的母亲,清楚地记得哪些花木喜湿,哪些喜干,哪些耐热,哪些耐寒,哪些是木本,可以根生,哪些是草本,要当年种植。甚至冬天里,简陋的屋子里也有几盆花草绿着。这在睁开眼就为生计奔忙的农村家庭里是极少有的。父亲呢,是个一辈子忠于土地的人。田边地头,房前屋后,只要能开发的地方都开发出来,种菜种豆种瓜,实在没功夫种了,就栽棵树长着,等它成材。不仅是空间上,时间上也是一样的忠于土地,再热再冷,只要一有空,便拿起锄头下地。地里有永远忙不完的活计,有父亲踏实的寄托。奇怪的是,不知为什么,父亲母亲一辈子为许多事争争吵吵,然而养花这件事上,父亲却给了母亲极大的尊重,印象里两人从没有为此争吵过,只是也从来不曾见过父亲侍弄花草。母亲走了,满院的花草也日渐凋零。花木自是有情,更是疏于管理的缘故。院子里的土地腾了出来,当年母亲的花园一点一点变成了父亲的菜园。每年各种蔬菜按照季节交替出现在菜园里,又是另一番热闹。
父亲一年一年老了,家里的田地也渐渐少了。为了不让父亲太劳累,剩下仅有的一点田地也交给别人打理。可是父亲一天也离不开土地,心心念念里都是她。有一年春天,带父亲去杨家河公园赏郁金香。满园的郁金香开得正好,异彩纷呈。父亲背着手在锦缎一般的花丛中踱步,偶尔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看一会儿。以为父亲看得高兴,故意问:“好看吧?”不想父亲表情严肃地说:“好看是好看,就是可惜了,这块地这么壮,要是种麦,一亩能收千把斤。”顿时无语。去年初夏,按照惯例晚饭后给父亲打电话,听到电话那头的父亲不耐烦地接听:“有事吗,我忙着来。”“您忙什么呀,吃饭了吗?”“没有没有,我割麦去了,刚回来。”什么,八十多的老父亲割麦去了。去哪里割麦?怎么去的?割了多少?累成什么样?追问过去,父亲才说:“我在南坡沟渠边上洒了一点,长得不孬,割了一小捆呢,晒在院子里,能砸七八斤。家家都割麦,咱也得割麦也。”听着老父正经八百的语气,实在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问父亲:“这还跟过年的样,有钱的过年,没钱的也过年,要划个道道是呗?”只听父亲认真地说:“那原是的。”唉!我的爹呀,您到底有多想种地呀?
如此钟爱种地的父亲怎么舍得在菜园的土地上种上这两棵无用的花呢?
“爹,这两棵花从哪儿弄的,是什么花?”“我从集上买的,卖花的说叫个胡郎花,买来蔫蔫巴巴的,种上几天就开花了,败下一朵再开一朵,怪好看。”我把花的照片发在朋友圈里。很快,便有朋友告诉我,这花叫做“扶郎花”。哦,多么美丽的名字。想来卖花人说的应该就是“扶郎花”,只是父亲人老耳背,听成了“胡郎花”。我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一来乡村的小小集市上竟然有人卖花,还是富有诗意的扶郎花;二来从不正眼瞧花的老父亲也养了花。这两件事于我来讲都可谓一奇,同时,不知为什么,心里还感到些许欣慰。更令我欣慰的是听到父亲接着说:“恁娘活着最喜养花,那时候家里一院子都是花,就是我整天放下这个就是那个,哪有工夫。现在可好,不愁吃不愁喝,地都是种着玩的了,恁娘要活到这会儿,才更喜养花来。”
原来父亲也是喜欢母亲养花的。
走到菜园边上,蹲下身,再看那朵绽开的扶郎花,亭亭的,十分娇美,花瓣上有几颗水珠,是给菜园浇水溅上去的,如笑颜上的泪滴。
我把扶郎花的照片发在家庭群里,对姐妹们和弟弟说:你们看,咱爹养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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