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清晨，有点意外的惊喜——我无意间打开一个公众号，看到了我十四岁那年看过的一篇文章，又令我想起一段往事。
确切地说，我十四岁那年看到的这篇文是刊登在《十月》双月刊的，和我喜欢的小说《玉娇龙》刊在同一本书上，所以才那么记忆深刻。
不过让我至今都难以释怀的是，这本书和另外的三本《十月》是我从姑妈家偷来的。
从小在乡里长大，我基本上没什么课外书可看，读小学时父亲还给我订过两年《故事会》，到初中时，除了从同学那里借来的作文书，几乎找不到一本像样的文学刊物。
有一年暑假，我去姑妈家玩，发现他们家有一个很大的书柜，整个书柜里全是书。可是柜子很高，上面一层是玻璃门的，门上有个钥匙孔，也不知道有没有上锁，不过那时的我只敢隔着那两片玻璃远远地看着，不敢走近或是触碰。
我也曾试着向表姐借书看，可是她总是对我爱理不理的，表哥每天都要去学校补课，每次从学校一回来，他就呆在他的卧室里，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能见到他。
姑妈和姑父都要上班，所以我一天到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经常一个人在他们住的楼道里到处闲荡，从楼上走到楼下，远远地看一下姑妈忙碌的身影，然后又慢慢爬上楼，趴在窗口看外面马路上经过的汽车，心里满是孤独和惆怅。
（从我记事起，表哥和表姐每年暑假都要来我们家，一呆就是一个多月，妈妈每天要用心准备一日三餐，还要给他们洗衣服，安排他们一些事来打发时间，比如钓鱼啊，去邻居家串门之类的，所以姑妈来接他们回去的时候，也会顺便把我接过去玩几天，这也算是一种亲戚往来或者说是利易上的互换。）
后来，他们从苟家垭的镇上搬到了县城，我也渐渐长大，终于可以自己拿定主意不去他们家了。
有一次，正是父亲生病的时候，我和母亲到姑妈家借钱。刚好他们那时又搬了一次家，搬进了一处有两个阳台的新房，据说是干部房，房子很大，屋内的装修也很是富丽堂皇。
我记得那天刚好姑父和表哥表姐都不在家，姑妈忙着做饭，我和母亲正好有机会参观一下他们家的新房。通往西边的阳台，要经过一间客卧，在那里，我和那个大书柜再次不期而遇了。
因为有母亲在，我壮着胆子打开了那个书柜，很小心地抽出一本《十月》，然后就如饥似渴地看起来，一直到她们喊我吃饭，我才如梦初醒。
饭桌上，母亲终于开口借钱，姑妈则一如继往地哭穷，我的心里满是羞耻，悲伤和愤怒的情绪，明知道他们有几套房，而且也知道他们有几十万的存款，在那时已经走投无路的我们，姑妈已经是我们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了，可她却偏偏一毛不拔。
我甚至可以想象，在回去的路上，母亲又会怎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这些年是如何讨好姑妈他们的，每年的油和米，一打出来就先给他们送过去，每年杀了年猪也会任他们挑选，年年做豆饼的时候，过端午的时候，都会接他们来吃饭，年年暑假都会用心伺候表哥和表姐，我们家门前就有一条大水沟，表哥每次钓鱼或是游泳的时候，我妈可是操够了心……
说到伤心处，我妈又会说起她和我爸结婚时，爸爸给了姑妈三百块钱，让她帮我妈缝制新衣，姑妈不仅挪了不少钱，还挪了一些布……
“那时三百块钱多值钱啊，七九年呢，可以买好多东西了！”
……
离开的时候，姑妈说要装点旧衣服给我们带回去，我趁机从书柜里抽出四本书揣在外套里，这种小偷才干的行当在我看来是多么可耻啊！所以当我从那间房里慢吞吞地走出来的时候，头都低到胸前了，心也跳到嗓子眼了！
一步一步挨到客厅，再走到客厅门口，然后来到阳台上，打开阳台通往长廊的铁门，每一步都是那么沉重，每一步都让人胆战心惊，害怕和耻辱彻底将我淹没，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所以，当我看到这篇《绿夜》的时候，心被莫名地触动了，好想回到儿时无忧无虑的生活啊，也好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作者内心的无奈与痛苦深深吸引了我，那种难以言说的理解和共鸣让我泪流满面。
到如今，我依旧没住上姑妈家那样富丽堂皇的房子，银行里也没有姑妈那么多存款（八九十年代，他们就有二十多万的存款，有三四套房子。）
从她家偷来的书也始终没还回去，堂哥借过去两本，大姨父也借过一回，母亲又卖过几次书，等到我有勇气还书的时候，书都不见了！
贫富的差距也一直都在，表哥如今也和姑父一样身居高位，用母亲的话说，他们家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但有一点必须承认的是，别人再怎么有钱，那也是别人的，与我无关。
越是亲近的人之间，由这种差距带来的落差和伤害也就越大，自卑也始终如影随形。
但不得不说的是，要是有亲戚来借钱，我可能也会像姑妈一样拒绝。唯一不同的是，我不会像姑妈一样按着亲戚的贵贱给他们不同质量的旧衣服，吃不同的饭菜……对于那时的我而言，宁愿穿着旧校服，也不愿穿着带补丁的男式衬衣，每天面对着那个自己喜欢的男生，自惭形秽……
过于纯洁的美好，往往都是最深沉的痛苦所在。
正如张承志所说的那样，“应当让那种过于纯洁的梦永远萦绕在心头。因为在现实中追求梦境就是使梦破灭。”
我想，那种过于纯洁的梦走向破灭的时候，也是我们的最无趣的生命开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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