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先生

这样好的五月早晨：草木青青，空气甜润，天色半喜半嗔。

在深圳市政大厅领取证件的时间比预想中长，网约车司机到得比预想中快，等我上车时，吴先生已经等了五分钟。

网约车平台多，竞争大，平台抽成多，司机负担重，每分钟都是实打实的收成，这些我是知道的。

所以车子刚到达上车地点，我就打电话说明了情况；平台倒计时三分钟时间没到，我又留言请吴先生直接开始计费；上车后反复道歉，想另外扫码弥补一下他的损失。

吴先生却平和地笑着，一再说没关系。

而且，我发信息请他提前计费时他回复“好的”，其实是在安慰我，想让我别紧张，而他并没有提前计费。

他说：“有时候在路口等红灯，都要等七八十秒；客人有特殊情况，等一下怕什么？我堵车或者走错路的时候，客人也会等我嘛！没有没有，你放心，真没有一点事！”

我说理解网约车司机的压力，吴先生却说：“这都是双方的，客人理解司机，司机也要调节自己的心情，心太急，想挣大钱、挣快钱，做不了这一行。心态不好的司机，做不长久，也赚不到什么钱。”

我欣赏他见事清醒，他却说：“没有没有！我都是瞎琢磨……其实有的司机会玩转多个平台，还会钻空子，人家挣钱多！可是我不肯……人嘛，我想，我就只有这么大的一张嘴，能吃进多少就吃多少好了。”

吴先生说自己半年前创业失败，心力交瘁，开网约车其实是想歇歇脑子。

“也不能一直干这个呀，不像有的人，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要养家呀……”

“也是，要把作为男人的责任担起来，”我说。

“没有没有！‘责任’！这个词太大了，用到我身上简直侮辱这个词嘛。我就是挣钱、买吃的穿的、活着！……我啊，做过的事情太多了，为了活着……”

他有些伤感，叹了口气。

我试图安慰他，就说：“做过很多事情，这辈子没白活。”

他却更深地叹了口气，说：“老大六岁，小的也一岁半了，做过好多事谁管你？大家只问你成功了没有。”

“有些人的成功来得没那么早……”我说。

“没有没有，唉，我预感我这辈子也不会尝到成功的味道了。”

“一辈子很长，现在半辈子都还没有过，也不用太心急。”我说。

“过了的！半辈子啦！我都三十三岁了，还不算半辈子？！”他急着反驳，连“没有没有”的口头禅都忘了。

我刚想说我自己都还不觉得已经过了半辈子，他又补上斩钉截铁的一句：“人要是到了四十岁，简直就是残废了！什么都来不及了！”让我哑口无言。

“时间那么少，可是有些人啊——年纪轻轻熬夜喝酒，吐，一塌糊涂；有些人吵架、打架，要死要活……我是真的理解不了。我和我老婆，没有没有，从来没有吵过架……一辈子那么短，舍不得。”

他的语气又变得平缓了，目光投向前方的街景，仿佛整个世界正从他眼前经过。

“下午我要去接孩子，从龙岗回南山，你要是方便，就请你四点半来载我们好吗？”眼看着目的地快要到了，我问。

他笑了，摇摇头说：“还是不要了。我知道你是好意，这么长的路程，想给我做这单生意，谢谢你。可是到时候如果我正在送别的客人，或者离得比较远，害得你们等，就不好了。”

于是我们道别，萍水相逢之后分道扬镳，继续走各自的路，我却总想起吴先生那张黝黑的脸。

他身上交织着矛盾复杂的元素——轻快的背后坠着沉重，淡然平和的底下隐着无望的忧伤，口语化的言谈中有雅洁的余韵……

他才三十三岁，眼角纹路已不少，语气里沧桑更深。

在青葱的五月清晨，我却有暮色沉沉大兵压境之感。

我也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