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识是在主楼后,新生入学排队体检,他在我前面,突然转身。“同学,能帮我占一下位置吗?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啊?”王菲的《新房客》唱得如同晨雾,只看他嘴吧一龛一合。我把耳机取下,懵了一脸。
就这样认识了。简单攀谈几句,他叫秦虻,哈尔滨人,读物联网工程。
队伍冗长,于是又知道了红色天顶的教堂、数九寒天的冰滑梯、热腾腾的烤羊腰子、冻得铁硬确甜得齁人的梨子。我是土生土长的江苏人,十八年来,还未见过那样铺天盖地的雪白。
他是健谈的,笑得如老友。手撑着校医院的推拉门,他跟我讲着坐落在松花江畔的家,直到身后一行陌生的姑娘都进去。他又说很羡慕我能考上电子工程,这是本校最好的专业。
有什么羡慕的?梦想是北大的物理,一落千丈后阴差阳错来了K大的电子工程。不过是心疼自己那点分数,毕竟电子是这里最高分的专业了,比我高考成绩还低11分。我没说话,朝他笑笑。
外重内拙。渴望成了执念,箭未离弦,弦已断。分数是我寒窗十年的身份认同,是没有豪车别墅的父母在筵席上的杀手锏。没有明面上的压力,他们甚至要我“别太拼,注意身体。”为了更好的高中从县里迁到了市中心,父亲咬咬牙买了套不大的学区房,母亲换了工作,中午回家做饭为了让我吃得更好。
期待熬在汤里,热气蒸腾。我饱了,母亲又端上一碗,“再喝一碗吧,我熬了四个钟头呢。不然晚自习会饿。”反驳令人疲惫,何必令双方都为难。四个小时呢。我接过来赌气一般喝掉。母亲笑,照例叮嘱路上小心汽车——家与学校不过一路之隔。
我理应优秀,仿佛不优秀便不再是我。所以当一模的时候我从年级第二突然掉到年级二百,所有人都惊呆了。班主任疯了一般找我谈话,我听他一句句质问、鼓励、分析,一粒唾沫溅到办公桌上,我垂着头,不知怎么开口。
要我说什么?当时没有心理学上“强迫症”的概念,我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可以全神贯注,而我却每天担心自己生病,觉得周围一切都脏。那时候一天洗十多遍手,专注于寻找自己的种种“不舒服”,恐惧自己会突然死掉。多么戏剧的思维,可笑到我不知如何向别人描述。
于是,面对班主任聚焦的双眸,我只能点点头,下次考试意料之内地掉到了三百名。出门坐在楼梯角,双腿发飘。所有人都能看到我从2到200到300,量化是人类的智慧,它让我如此明显地坠落。所有人都在问我哪里出了问题,尝试着出谋划策让我赶紧“恢复正常”,不,是让我的成绩恢复正常。没有人愿意承认我的“强迫症”需要休养,医院的检查结果被班主任撕掉,他像抗日剧中深情的连长,把手搭在我这个戴罪立功、背负连队期望的战士肩上。他说他相信我,千万不要受外界干扰,要逆流而上。
于是就这样高考了。年级135名,与北大降分录取还差20分——曾经的物理竞赛给了我降分资格,本来是很有把握的事情。于是我现在站在K大的主楼后,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他的羡慕或是客套,我也只能报以微笑。
他是敏锐的,迅速切换了话题。笑着加我的微信,“以后有事情就像你请教,哈哈。”临走时挥手仿若稔熟。
王菲的《新房客》唱得如同月出。
(二)
军训、开学、上课。我惊惶地发现原来分数不再是这里的“通用货币”,我是这把尺子量出的“高个子”,一瞬间尺子断了,徒留无措。成绩佼然,强迫症却未因此撤离。仍是深夜无眠,洁癖到固执,从上铺跑下来检查电源是否关闭,爬上爬下还不要让舍友看出破绽。折腾累了,想睡了,天亮了。
我忙着为自己团团转,而他在另一个校区,唯一的信息来自他的票圈:滑板、画画、钢琴、吉他,一大帮好友。之前我也会每周日背着画夹子去画室,模特流畅的侧脸,软橡皮点出高光,快乐又安闲。滑板也是我以前擅长的,ollie过了两立【1】。高三伊始,滑滑板的机会陡然减少,素描也被我暂时搁置,因为学校把双休日都拿来考试,我是竞赛生,更要加倍努力奋战高考。
翻着他的朋友圈,滑板的招式潇洒,水彩的颜色干净明快,软笔写得遒劲苍凉。朋友很多,偶尔发张照片,三五成群地搭着背。他永远干干净净的黑白灰,衬衫里胸肌隐现,笑得舒展自然。
高中觉得外貌的美丽都是肤浅,我只需永葆高分,胖一点无妨,有痘痘亦可——都无所谓。看他的票圈是我的带着隐秘开心的每日必修,但有他出现的照片都可让我自卑。我于是决心减肥。
完成十公里后走回寝室双脚发软,关上门,对着镜子寻找锁骨与马甲线。开始参与朋友们双休日的逛街,第一条碎花裙子,第一双坡跟凉鞋,第一只镶钻的发卡。镜子前,我放下眉刀,开始涂人生中第一只口红。莓果色带着珠光,凑近了看自己的轮廓。嘴角上翘,唇珠弧度灵巧,试探性地笑笑,一瞬间镜中人有些陌生。我画过上百座石膏像,笔触细腻,却第一次仔细地勾勒自己。
放假回家,母亲看到我惊了一下。一瞬间有些愧疚——黛眉朱唇,显然这时间和金钱都没用到学习上。在家几日,母亲假装不在意我的耳洞,若无其事地关心生活与学习。奖学金当然拿到了,一切都好,放心放心。
在家里仍是难以入睡,我提出去正规医院看心理医生,半个学期里,无数部心理学专著仍未能将我拉出失眠的深渊。坐在诊室陈述两年来的状况,我赤裸裸地回答着医生的问题,强迫症,轻度抑郁,拿着诊断结果,母亲站在一边良久默然,她好像瘦了。一路无话。
我拿着两盒舍曲林回到学校,遵医嘱,同时进行心理咨询。他的票圈里又多了一条短视频,新的滑板招式,流畅稳健,腕上新款iWatch亮得刺眼。
杨千嬅在耳机里唱着《稀客》,我划开手机,下了一单和他同款的滑板。
(三)
脚踩在滑板上熟悉而亲切,我惊讶于自己竟将它搁置了这么久。
确乎老友。我滑过北京的大街小巷,举着胡同口的绿豆糕,或是深巷里的菜饽饽。烟雾缭绕的早餐摊是北京最迷人的地方,板子戳在门口,糖油饼炸得焦脆金黄,豆浆是吸溜吸溜的一大碗。人来人往,银丝黑发,电扇呜呜呀呀,白领的细高跟踩在赤裸的水泥地上,油腻的案子上,黑色皮包的主人满头大汗地吃着热馄饨。
我惊讶于自己竟将它搁置了这么久——某种麻木已久的嗅觉开始苏醒,它们长着小小的触角,在阳光下带着惊奇试探着。
不久后,我从新开始画画,什刹海的钓鱼人,蓝天下的”大裤衩“,梅兰芳故居前吹糖人的汉子,鲍师傅门口焦躁翘首的年轻人。拿着铅笔坐在滑板上,藏青色的画夹,细细密密的排线。颐和园日落很美,孔桥前,人群后,太阳被我画到水里。
这是第一幅发到朋友圈的作品,设为仅他可见,从此开始希冀他的点赞。
我开始关注他,在朋友圈寻觅着他的蛛丝马迹,在同一个城市的另一个校区,他成了承载我幻想的真实存在:他练书法,练书法的人必是有恒心和定力;他弹钢琴,弹钢琴的人一定敏锐而优雅;他读的王小波我亦十分喜欢,他爱的导演恰好与我相同;他打篮球,他跑步,他会开车送母亲上下班,他开朗,他坚持,他有责任感……三分好奇,三分刺激,朋友圈里的他在我的意淫之下变得完美。
他是我的处女作——二十年来我不曾如此天花乱坠地喜欢过一个人。小学是村头男女不分的懵懂,初中在小县城里混乱污瘴,到了高中成绩是唯一的自我认同。不是没有过心动,但那些怦然的一瞬都被我慌乱地当成了禁忌,学校说“早恋是条高压线,学校里边禁止男女交往过密”,老师说“你没有强迫症,你要努力把成绩追回来。”,逆流而上,潦草匆忙。
作家谈论着懵懂的悸动,周董在耳机里哼着晴天,我写很多小说,但不知如何描摹感情。人物苍白地拥抱和接吻,但接吻究竟是什么味道?《第二性》被掩在书柜角落,高中的饮水间里有人躲过摄像头激吻,跑回教室,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还是没有头绪。
(四)
小说暂时到此为止。欲问为何?发现笔下人物的原型原来是渣男,于是没有了写下去的欲望。实在是很真实了,于是故事还没开始已经结束了。
若以后还有机会,再补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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