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八岁那年下山，师傅让我在门禅寺后院种了一颗树苗。 追问其意义，师傅说，“以后你不在的日子里，一旦风吹雨打惦念了，就看看它，也算有个想念的慰籍。 ”
可是当晚下了场大雨，第二天要走的时候，看到树苗已经夭折。师傅并不着急，把它上身摘下来，挪了个位置重新栽种好。
我问，没根了还能活下去？
师傅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继续追问，到底能不能生长下去？
他说他也不知道，但可以等到我回来。
“也好，等报完仇回来再见也不迟。”我给师傅磕了三个头，背着行李独自下山。
年龄成熟，功夫在身，我终于要出发前往隐山，见一个叫刹罗的人，他是我的第一个仇人。
长途跋涉，不过好在总可以找到歇脚的地方、遇见好心的路人告知接下去要走的方向。 师傅预先给了我一份去隐山的地图，路径第一个点，叫洛花镇。 我走了三天才赶到。
这里人流攒动，各种新鲜的事物映入眼中。 我心里既兴奋但又不知这兴奋从何而来，第一次置身繁华闹市，好像并没有师傅所说的迷茫失措。
继续往前不远，聚集了好多看热闹的民众。 我从外围抬头望去，一块写着“怡花楼”的牌匾之上，二楼的位置刚好站了一位年轻女子，红唇嫁衣，神色平静。
盖头是掀开的，所以才见得她面庞精致、姿态优雅，眼眸如水一般清澈……我第一次感叹，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让人眼见了愉悦。
记得十二岁那年，也有个女子此般妆容闯进门禅寺，跪在佛像面前久久不起，啜泣之声满堂可闻。
当时我问师傅，何苦如此？师傅摇头，只叹世人皆牵绊太深、割裂太痛，而她是开在繁华里的一朵苦花。
泣声依旧，院内闯进来另外一批人，衣着统一，全是男性，带头的是个权贵公子，神情忿忿，指着指头命人将跪在佛像前的女子带走。
她没有任何反抗，闭目良久，站起来的时候，被那位公子重重扇了一记耳光。
“阿弥陀佛。”我只听到师傅双手合十吐出这四个字，摇着头转身离去，不管不顾。
“为何？”我走上去问那位公子。
“我要娶她，你懂个什么？小和尚莫管闲事！”
“为什么？”我继续问。
女施主停住脚步回头看我，眼神里分明带着一丝怨恨地说，“你们这些心怀慈悲的和尚，又怎么会懂呢？”
她将“慈悲”二字念得咬牙切齿。
我回去问师傅，女施主那身衣服为什么那么好看？ 那是什么衣服？
师傅问走了吗？ 我说走光了。
他才睁开眼回答：一生只渴望穿一次的衣裳，对于她们自然要鲜艳好看，才更加留得住俗世爱情美好的样子。
思绪回到此刻，我双手合十默默为楼上美丽的她祝福，但愿女施主不卑躬屈膝，笑着出嫁。
“阿弥陀佛。”
正要转身离去，旁边有个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吵嚷，冲楼上喊，“青楼女子，也敢在此作秀，是何居心？”
紧接着有人回应，“怕没个男人嫁娶才抛绣球？”
“这不是大庭广众之下卖已求荣？”
“哈哈，怕是敢抛却没人敢接！”
……
议论纷纷。 一丈高一丈。
她眼眸动了动，把红盖头拿下来遮住面庞。
青楼女子，似乎是师傅口中极少提到的人物，怡花楼估计是那风花雪月场所。我不曾看到也不能理解如何风花雪月，但它是佛门禁忌无疑。
这时，二楼又走出个中年女人，姿态风骚，冲楼下说，“你们这些口是心非的臭男人，享乐的时候怎么让人家投怀送抱？今日我怡花楼处子之身的花魁出嫁，还没个才子官人捧场？怕是轮不到你们！”
底下有人回道，“都站一天了，你那才子官人何时来？”
中年女人神色显得不自在，挥挥手说，“总之这最后一柱香烧完，绣球一定会抛，到时候谁接到球谁就迎娶梦寒！”
人群骚动，有的男人被自家女人赶来拎走了，看热闹的大部分成了女性。这中间我也没有看到衣着显贵的人物。
那柱香在二楼窗台上冒烟，眼看着就要烧完了。
“你这和尚望什么？都盯了一柱香时间了。”有个面庞青涩的少女嬉笑着问我。
“想看她被人开开心心娶走。”我说。
“哈哈，奇怪！似乎是你自己起了色心想进这青楼罢？” 她和旁边的伙伴一同笑起来。
我摇摇头不作答，继续看向二楼那柱香。 它终于烧完了。
“倒是抛呀！”有人开始喊。
她手里接过绣球，顿了顿抛向空中。绣球砸下来，引得人群退散，真得没人去接，结果就砸在一块空地上滚出好几米远。
楼上那中年女人看一眼，悻悻地甩甩袖子走了，楼下的观众也一个个失了兴趣，空欢喜一场陆续散开。 只有她站在那里，慢慢掀起盖头，眼里一定很失望，所以呆呆地叹了口气。
良久，也没人去捡绣花球还回去，我走了几步，捡起球擦拭上面的灰尘 。
“姑娘，只不过是你等的人还没有来。”我仰头看着她说，“一定还在路上。”
她迫不及待露出笑容，身子往前靠了靠，“不用等了，他在这里！”
我疑惑得四处望望，并没有男人走过来。
“你捡了我的球，就是我的如意郎君！”她语气兴奋。
“你误会了，女施主，小僧只是想把球还给你。况且我是个和尚，不能娶亲。”
“我看你可不像个和尚！不然为何还拿着绣球不肯放手？”
我愣了愣，弯腰把绣球放回地面，“女施主，小僧无意冒犯，告辞了。”
“你站住！”
我强忍着回头的欲望，一步步远离怡花楼。
师傅说，你遇到的每个人都是生命中该出现的人。而其中总会有那么一个人的出现，让你平静的心突然像大海一样澎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的时候感觉心里是片海，怕再多说一句话就心生暗涌。
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
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的时候，感觉我们前世一定回眸超过五百次。
“阿弥陀佛。”
没走几步，和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迎面撞上了，我有意避让，他却挡着不放。
“施主可否让小僧过去？”我说。
“你这种人我可见多了，披着和尚的皮，到处骗吃骗喝，方才还敢骗色？” 他脸上不屑道。
一开口，听声音还挺年轻的，只不过面容脏乱显不出年龄。
“施主误会了。可否让小僧过去？”
“嘿嘿，今天还偏不让你过了！”
“为何？” 我皱起眉头问。
“没别的，只是想要你这身和尚衣服，要不给，咱们得官府见！”他得意地说着。
“为什么？”
“嘿，你这种敢勾搭青楼女子的和尚，能是个什么好东西，一定是靠这身衣服骗吃骗喝，我猜得没错的话，你也是个乞丐吧？”
“阿弥陀佛。施主，小僧……”
“别念经了！看到了吗？”他指着一个方向，那里有个衣着紧凑、配着腰刀的男人正在四处观望，“你再不答应，可就别怪我不客气！”
“施主，小僧不是江湖骗子。你若执意要我这身薄衣，给你便是。”
他愣了愣，突然笑了，“你这和尚可真会演戏，莫不是怕被揭穿骗子身份，才敢将衣服给我？”
我摇头，“误会。”
他摸着下巴，“算了，不要你这身衣服。衙门的赏银够我花个好几天，可比当和尚快活！”
说着，他冲那个配着腰刀的男人小跑过去，点头哈腰没一会儿，俩人朝着我走过来。
此人看上去是个官府人员，头顶一寸帽，面色严肃、走姿威严。
“和尚？”他打量我几眼，“叫什么？”
“小僧法号江仇子。”
“刚刚这乞丐举报你，为何不跑？”
“未做亏心之事，何来逃罪之说？”
“听说你跟怡花楼女子有染，既身为和尚，作何解释？”
那乞丐在一旁得意起来，“说呀！”
我耐心解释，“小僧无意冒犯，并不知这怡花楼有何不可沾染之处，方才只是想把绣球还给楼上的姑娘。”
他听完往楼上一瞧，说，“荒唐！哪里像个和尚，跟我回衙门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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