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夏闲云 闲云醉语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泡茶，但当我泡起茶来，心情确实和先前完全不同。依然是这个花园，依然是这些景致，我却有一种天高地阔我自遨游的快感。泡好茶，我毕恭毕敬地给苍老头斟了一杯，但我并没有请他起来喝茶，我打心底希望他不要起来，最好还能睡上一觉，让我自己静静地喝一会茶。
“苍一，你喝茶，我给你讲你的身世。你只管喝茶，不用回应我，不要问我什么，也别急着告诉我你的想法。我只负责讲你的身世，讲完之后，以后的人生怎么走，全凭你自己决定。”苍老头的声音仿佛来自天边，又仿佛来自我的心底。我悄悄地看向他，他舒服地躺在摇椅上，双手相叠放在腹部，黑色的皮鞋一尘不染，黑色的休闲西裤和灰色的针织马甲把他纤细的手指衬托得分外白皙，玉白色的衬衫使他严肃的面庞不至于没有温度。当我将目光落在他的脸庞上时，内心陡然一惊，我竟有一种在看我自己的感觉。他身材高大，略显清瘦，不论是大长腿还是长手指，抑或是骨相分明、五官精致的脸，都像是比我小半号的我。
过去，我也时常照镜子，时常对着镜子唠叨一些心里话，可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很帅。此时此刻，看着闭目养神的苍老头，我第一次觉得他很帅，帅到让我觉得，有他这样一个父亲，也是一种幸运。只是，倘若除去玉白色衬衫的映衬，他的面色会显得极其苍白，苍白下还隐藏着灰蒙蒙的孤单和落寞。我想，他那无边的孤单和落寞里，一半来自他的性格，一半来自我；而我的孤单和落寞里，一半来自他，一半来自我的经历。就是这么一眼，我竟不知不觉地接纳了他。
“父亲。哦，不是，爸爸。”我别扭地说，“对不起，我让你为我操心了。”
苍老头怔了一下，想要转过头来看我，但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没有动，只是暖暖地说：“你还是叫我老头儿吧，我已经听习惯了。”
他闭紧了眼睛，一滴泪珠顺着面颊滑下，隐匿进他那花白的头发里，我的心头一热，泪水夺眶而出，但我故作轻松地说：“我也习惯了叫您老头儿。快开始吧，我喝茶，听您讲故事。”
苍老头调整了一下姿势，仿佛梦呓一般地给我讲了整整一个下午。我的曾祖父，也就是苍老头的祖父，是改革开放后的首批大企业家，生意涉及到方方面面，一生风风火火，可谓钱财名利，样样齐全。我的曾祖母，也就是苍老头的祖母，是名校的高才生，后留校教书。我的曾祖母生下祖父后，便随同曾祖父一起驰骋商场。人们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人，曾让多少年轻人为之向往，下定决心以他们为榜样，努力拼杀，快意人生。
我的祖父，也就是苍老头的父亲，是顶级科学家，也是顶流医生，一生致力于研究如何将人工智能与医学相关联，帮助病人祛除病痛，回归健康的生活。我的祖母，也就是苍老头的母亲，是精神科的专家，一生致力于“心灵复苏法”，帮助精神分裂病人，在尽量少的药物作用下，慢慢地康复。
我的祖父和祖母也是人中龙凤，两个人又都才貌双全，令人身边人好生艳羡。但是，他们对科学、对医学、对治病救人的着力点完全不同。尤其是祖母生下苍老头后，两个人的教育理念完全相悖，祖母希望苍老头能野蛮生长，做一个不受限的人；祖父则希望苍老头能继承祖父和曾祖父的衣钵，既是商界巨头，又是科学界的大佬。
开始的时候，他们两个人还时有争执和讨论，慢慢地都不再理睬对方，只是各忙各的。再后来，祖母时常住在医院里，祖父也时常住在实验室里。久而久之，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淡薄，面对苍老头的教育问题时，矛盾越来越激化，直到两个人的关系彻底崩掉，开始分居生活。
祖父和祖母没有离婚，但他们两个一直分居到祖母去世。祖母很刚强，也是很传统的人，和祖父分居后，她拒绝接受苍家的任何钱财物，毅然决然地搬到了医院的宿舍里。从那以后，她没有回过苍家，也没有主动看过苍老头。苍老头小的时候，祖父曾多次带他去医院看望祖母，但祖母对苍老头并没有几分想念和温情，更没有几句话。慢慢地，苍老头不肯再去见自己的母亲。祖父强拉着他去见了祖母后，他哭闹着直言他不喜欢他的母亲，他觉得他的母亲不是精神科医生，她自己就是一个精神病人。因为这事，祖父打了苍老头一巴掌，还深深地鞠躬向祖母道歉。
祖母没有生气，也没有任何表情，嘴角向上翘了翘，平静地说：“那么，以后你们就不要来了吧。反正，我也不想见到你们。”
后来，苍老头再一次见到我的祖母时，祖母已经病重在床。骨瘦如柴的她不再认识任何人，她面无表情地躺在病床上，就像一盏即将燃尽灯油的小灯。苍老头立在床前，呆呆地看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过去，他对她的怨恨、厌恶和拒绝，像山一样忽地压向他的身心，令他透不过气，浑身冰冷，但只是一会儿的工夫便烟消云散。刚刚十几岁的苍老头被这奇怪的感觉吓懵了，禁不住脱口而出：“她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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