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W正传(7)

作者: 温海华 | 来源:发表于2024-01-15 19:24 被阅读0次
    长篇小说《阿W正传》连载中。敬请关注。

        现在,我是看到父亲就头痛,但气又不好撒,只能尽量不碰面。他肯定也是这么一个意思,看到我这个让他失望透顶的老男孩在家里晃荡,饭都可能吃不下。如今我家吃饭都分批次了,母亲将饭煮好,父亲第一个吃,弟弟第二个吃,我第三个吃,母亲最后连到把碗洗了。有时我会跟母亲一起吃,但也不说什么,她关注她的朋友圈动态,我想我的事。或许人到老年后友谊会回归纯粹吧,不然我实在想不通她哪来的底气跟她的那些同学一年聚三四次会。偶尔她也想听听我的心里话,但我实在忍受不了晚上睡觉前她跟父亲谈及这类事,所以我闭口不说。总之,我觉得凡事都像分批次吃饭一样互不干涉最好,不用瞎操心,心情有保障。

        “爷婆疼长孙,爹妈携细仔。”这话很有道理。现在我在家里越来越边缘化这是我能感觉到的。家里现如今是一种怎样的状况做父母的心知肚明,除非买中五百万,不然是不可能娶进两媳妇的。所以,他们也希望我冲出去,冲出去后能不能一起分享光辉他们不奢求,但能甩掉心头的大包袱。但我跟他们的想法不同之处在于,我冲出去一大原因是为了获取那个跟他们平等对谈的身份,不用再受以下犯上的罪。我可以肯定,到那时他们不仅不会认为我发疯发癫发神经,还会暗赞我有勇有义有思想。总之一句话,没有实力的愤怒是毫无意义的。但没冲出去之前,你必须忍!想到在昌茂家最后时刻的失态,我重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怎么就没忍住呢?就是看在那美丽姑娘的份上也该给她爹面子,买卖不成人情在嘛。更麻烦的是,要是他向保秀婶婶投诉,那我以后的幸福生活不打水漂了?不行,我得找机会弥补。现在找昌茂道歉肯定晚了,去了也是自找其辱。保秀婶婶也肯定正在气头上,这里还得提礼去,但不是现在。如今,只能先找荷花了解了解情况,然后再做打算了。

        荷花住在镇上跟新街一河之隔的贯背村,嫁的是一泥瓦匠。这几年镇上掀起了修建狂潮,他本可以赚不少钱,但他嗜赌如命,事没做完就催人要钱,拿到钱就夜猫子一样走进镇上的暗赌场,不输个精光不出门,也没有干活的力气。有一年,荷花忍无可忍,回了横路村要离婚。那混蛋带着两个孩子,跑来村里。荷花闭门不见。他扔下孩子,就跑了。荷花看着两个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孩子,流泪了,心也软了。荷花家是一栋两层的砖瓦房,旁边依偎着几间破败的泥房。房子是老泥瓦匠手里起的,荷花结婚时看上去还凑合,可现在在周围贴满瓷砖的高楼的映衬下,显得陈旧寒酸。看着荷花家贴着倒“福”字的旧木门,我懊恼自己带来的礼少了。

        “荷花,荷花……”我站在门外叫唤。

        “谁啊?”屋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一两秒后,门口伸出一张苍老的脸。又过了一两秒,我才反应过来她是荷花的婆婆。她的变化真大:白发苍苍,脸上老年斑密布,手上青筋爆凸,瘦的就剩一骨架,没有了一丝当年敬酒酬谢宾客时的神采。

        “荷花不在家吗?”我问。

        “她去河边洗衣服了,”她伸手往河边指了指,“估计马上就回来,你进屋坐吧。”

        一进屋,一女孩站在里屋的房门口胆怯地望了我一眼,走开了。房间里乱糟糟的,陈旧的皮革沙发上放了几样礼品连个落坐的地方都没了。我把牛奶和饼干放在地上,然后坐在旁边的凳子上。

        “荷花现在很忙吧?”我说。

        “是很忙,每天起早贪黑,晚上料理两个孩子上床后还得写东西,凌晨之前别想睡觉。”

        “她受得了?”

        “不过也就年前年后这两三个月,等保秀手上的事少些了她就回莲香餐馆上班,那里时间固定也不要熬夜耗脑轻松不少。”

        “多劳多得嘛。”

        “也是,多亏荷花这样顾家,都像那短命鬼一样这日子就没法过了。那短命鬼就是太聪明了,整天想着别人的。当初还嫌荷花傻呢,倘搁现在别想娶老婆。”

        “那现在不有很多人来请荷花帮忙找对象?”

        “是很多,但荷花是个老实人怎么会背着保秀做这些,送来的礼基本上不收,只有实在退不回的才留下。”

        “我带来的你们尽管收,我跟荷花同一个村长大,我都该叫她姐。”我说。

        “你是村里哪家的孩子?”

        “温xx。”我讨厌回答这一问题。

        “哦哟!温老师傅的儿子啊,你跟你爹一样有能耐,年纪轻轻就这么懂事!”

        好像有虱子在背上爬,我浑身不自在。

        “婆婆,有事你去忙,我坐这等没事。”我实在不想将话题延伸到家里来。

        “那对不住了,我去厨房把碗洗了,等下还得去后面的菜地看看,过年青菜好卖我得准备准备。”

        “没关系,你忙。”

        荷花婆婆转身出了屋,朝对面的厨房走去。

        不久,屋外传来清晰的踏步声。马上,厨房里又传来那个苍老的声音:“荷花,来客人啦!你把衣服放着,我来晒。”

        我心里一阵欢喜,往外走去,“荷花,是我。”

        “飞飞,你来了。”荷花很淡定,好像早有预料。

        我的心一沉。 “那事……我……”我心里发慌,语无伦次了。

        “别急,我们进屋说。”

        我们一前一后进了房间。这让我回想起前一天下午上昌茂家二楼时的情景,心情更为沉重。如果能让我再上一次楼,我会心平气和地跟昌茂说:“我疯过。”然后,转过头,笑纳女孩的媚笑。

        “荷花,我是不是完了?那昌茂……有没有向保秀婶婶告我……的状?”进了屋,我再也忍不住了。

        “飞飞,你不要这样激动,听我慢慢说。你走后,昌茂立马打了电话给保秀婶婶,两人在电话里吵了半个来小时,完了还将我轰了出来,说以后再也不接待保秀婶婶带来的人。”荷花说。

        “那保秀婶婶不要气疯了?”

        “不见得,昨晚过去汇报工作时,她也没为此事多说什么。你不知道昌茂家的工作有多难做,这半个来月他女儿看过的男孩没一百个,也不少八十个,可我没听说她有合意的,这样的成功率保秀婶婶也无所谓,不然也不会在电话里吵起来。”

        “这么说我还是有希望。”我的心又热乎起来了。

        “当然有。”

        “那保秀婶婶就没说我什么?”

        “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那不也意味着无所谓了?我的心又凉了。

        “荷花,你好好想想,保秀婶婶真没说我什么?骂我的也无妨,说实话我还巴不得她骂我一顿呢,这样我能好受很多。”

        “飞飞,保秀婶婶真没骂你,只是说有些小瞧了你,你还挺有脾气的。”

        “这是什么意思?”

        “夸你呗。”

        不骂反夸,保秀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得去摸一摸。

        “荷花,我得去跟保秀婶婶道个歉,不然心里不好受啊。”我急着要走。

        “飞飞,别急着走,白天保秀婶婶哪有空?上午她要带包子嫂去女方家端茶,下午还得带昨天那家人去万户下看女孩。”

        “哦,那你今天分配到什么任务?”

        “带着昨天没排上的,外加几个候补,去田南赖必腾家。”

        “那再插个队吧?”

        “这……”

        “开玩笑的,没得到保秀婶婶的指示前,我再不敢轻举妄动了,”我突然想到一点什么,忙问,“候补里有横路村的吗?你弟华辉找到没?”

        荷花愣了片刻,叹了叹气:“哪能轮到他们?相亲的最低要求也是镇上一套房,一辆车。”

        “那你弟总可以……”

        “你以为我不操心吗?可现在的人现实得很,一听到横路两字心就凉了。”

        华辉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记得有时天一亮他就会来我家找我,来到床前他会叫一声“少爷”,我睁眼后,看到的就是他那张肥肥的笑眯眯的脸。然后,他就帮我穿衣服,系鞋带,料理我起床。我们可谓形影不离,一起去村后的河边玩水,一起上树掏鸟窝,一起烤红薯。读书后,我们就结伴去学校。在学校,他仍叫我少爷,但我总感觉怪怪的,尤其是同学学样也这样叫时,我就浑身不自在。私底下,我叫他不要再叫我少爷,他说好,可就是改不了。我尽管不高兴,但已离不开他。横路小学到家有三里路,有时懒得走就叫他带饭,他总不辱使命,将微热的饭盒递到我手上。家搬到镇上后,我们就分开了。可每次回村,他仍叫我少爷,其人之忠诚可见一斑。但老实人总有天生的劣势不会钻营,外加文化程度底无一技之长,他始终在社会底层挣扎。现在早该娶老婆了,可他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资本?眼下真是弱肉强食啊,县里惦记镇上的,镇上哄抢乡村的,那乡村的怎么办?当然,他也不是没机会,如果“门槛女孩”还活着的话,百分之一百会是他的老婆。一念间,我又想到那个早逝痛哭流涕的“门槛女孩”,想到我和华辉看她受虐大笑的情景,心头不由得浮上了一丝罪孽感,全身很不舒服了。

        “荷花,那你忙,我走了。”我转身出了门。

        新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街上越来越嘈杂。我漫无目的游荡着。如荷花所说保秀婶婶上午要去主持端茶仪式,在新街的桥上,她停下来,气势豪迈地凭杆远眺,那睥睨一切的态势像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巾帼英雄。她身边站着包子嫂那一餐据说能吃二十个包子的肥胖儿子“馒头”。在缺衣少食的少年时代,他就是我的偶像。身材臃肿的包子嫂虽然被人潮淹没,但那欢快的心跳让桥都共振起来。昌茂的女儿终于轮休了一天,穿着粉红外套的她跟一朋友在一卖油炸丸子的小摊前逗留。放下架子的她,多了份随和与自然,也增添了一份魅力。最近的时候我只离她五米不到,那会我突然好想吃十年都没沾嘴的油炸丸子,因为那香味跟往日大不一样,但我还是忍住了,何必破坏别人的食欲呢?临河一排店铺第二家的女主人肯定忘记我是谁了,但我却永远记得她,因为她是我的第一个相亲对象。那会我看到女孩就发抖,而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打了几年工还不敢回应男孩的搭讪,但我们硬是没有擦出火花来,真是太遗憾了。我现在十有八九肯定,当时我只要点一下头,年底就可能成亲。送荷花的礼就是她店里买的,她老公收的钱。我出店时,她还呵斥了他一声:“钱不要往兜里塞,晚上不好做账!”农贸市场西北角,有一对卖菜老搭档,一高胖,一矮瘦。她们各有一个女儿。高胖女人的女儿是我四年级同学。年纪轻轻就便秘,她从厕所回来我们几个邻桌的就遭罪了,可她就是笑呵呵地应对我们的抱怨。矮瘦女人的女儿是跟我同届的模范生。成绩优,好上进,可就是郁郁寡欢。到县里上高中后,就更悲愁,更自卑了。听说,现在在外当白领,还未出嫁。还有蹲在墙角补鞋女人的女儿,跟我妹是同学。读书时常来我家找我妹玩。后嫁了一混蛋老公,不出两年婚姻破裂。现在又跟一天井的男人结合了。女人,女人,还是女人,我眼里只有女人。倘若没有她们,我的记忆是粗暴荒凉的;假如没有她们,这集市甚至整个驿前镇都是死气沉沉,毫无生气的。但她们距我为何如此遥远?她们心跳的频率为何那么诡异难测?她们的性情又是那么的难以捉摸?

        保秀婶婶迈着嚣张的步伐从街后的高楼中走了出来,她满脸鄙夷地扫了一眼街上涌动的人潮,接着郑重其事地抻了抻衣服,唯一让她难受的是她手提包里的大红包太重太沉,她是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昌茂的女儿进了一精品店,出来时头戴了一顶花帽。她躲过稠密的人群,往稀朗处走去,最后消失在巷道的拐角。临河店铺的老板娘牵着儿子朝菜市场走来,高胖女人老远就招呼着她。妹妹的同学也出现了。一进粮油店,她就抓着货架上的米嗅嗅闻闻。我就像幽灵一样围着她们打转,我也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但如果不围着她们打转,我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午饭我又邀了国明来刘家屋,这一天我以为时间唯有在那里能走得欢快一点,但我的预想又错了。

        “表哥,再过几天我就出去了。”国明嚼着米琪对我说。

        “要这么快吗?”

        “母亲叫我过去熟悉环境。”

        “熟悉什么环境?你不是要去汕头做保安吗?”我的声音陡然大起来。

        邻桌纷纷朝我看。

        “母亲说,她承包了一个小型的服装加工作坊,要我过去帮忙。”

        “是她还是他们?”

        “叔叔也有份。”

        “谁是你叔叔?你的叔叔在伍家庄!”

        “表哥,你不要那么激动,她毕竟是我妈,一天打三个电话要我过去,我……”

        “既然你想得这么开,那随你的便!”说完,我就出了店。

        突然间,我好像悟透了这个家族之所以破败的缘由了,而改变的方式除了拜佛烧香求老天少些责罚外已无计可施了。我发动摩托车,直奔真隐寺。我烧了一大把香,先拜了前堂的四大天王和弥勒佛,然后去后面的大雄宝殿,按逆时针拜观音、十八罗汉、地藏王菩萨,最后跪倒在如来佛祖面前磕头。

        “飞仔,几天不见干什么坏事了?”主事一边敲着木鱼,一边问我话。

        “我在消罪。”

        “飞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老哥,我回不了头了,前面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啊!”

        “飞仔,就算闯过去了又能怎样?”

        “清算他们,历数他们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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