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短篇小说)
夜已很深了,琴一直没有睡着。她借着窗外的月光看了一眼身边鼾睡的男人,叹了一口气,心底荒荒地难过。
她想起多年以前。那是个初夏中午,她在池塘附近看蜻蜓玩。奶奶在她小时候曾经给她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对年轻的恋人,可是女孩子不幸染上了重病,奄奄一息,男孩子日夜守在床前不停地呼唤着爱人,他的痴情感动了上帝,于是上帝告诉他要想救女孩子,必须拿自己的生命来交换,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然后他化成了一只蜻蜓,只有夏天的时候才能飞来看望自己心爱的女孩。从哪以后,她就喜欢上了蜻蜓。没事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去看飞舞的蜻蜓。蜻蜓翕动着透明的翅膀在水面上飞舞,它们时而轻触水面,清澈的水便漾出轻轻的波纹,阳光细碎如梦一样在她的心底荡漾。这时娘喊她回家,望着亭亭立于荷叶上的蜻蜓,她有点不舍,但还是随母亲回到家中。
那天她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男人,他正手忙脚乱地掏出烟卷向人们敬烟。媒人王大爷见她回来了,对爹说,让两个孩子说说话吧。爹点点头,于是大家都退到院子里。屋里一下安静下来,她大大方方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他个子高高大大,皮肤有点黑。他不敢看她,只是低着头,局促地把鞋在地上搓来搓去。她不由感到好笑,轻笑了一声,他头低的更狠了。一时间,屋里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只有钟表的嘀嗒声。琴打破沉寂,问他家里的情况,他只是嗡嗡地回答,声音像蚊子一样。她突然很失望。
王大爷把她叫到爹娘身边问她有没有意见,她正要摇头。爹盯着她,说,那个孩子人老实本分,个子高有力气,是干庄稼活的好手,我看挺好,这事就这么定了!她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娘。娘也附和着点点头,她抬手轻轻在琴的衬衣上掸了掸,柔声说,找个老实本分,能真心对你的人,爹娘也就放心了。琴的心一沉,她低头看到脚下有一只蜻蜓,不知为什么失去翅膀,在地上绝望地挣扎着。她抬起脚,狠狠地踩了下去。
半年后,一辆披红挂绿的小车吹吹打打把琴接到了男人的家。
男人家里条件不好,有一个常年卧病的老娘,家里紧巴巴的。回门的第一天,公公送来一口锅,几个碗筷,八袋麦子,说是分家的全部家当。琴什么都没说,倒是大嫂,那个黑胖女人,听说后堵着公公家不依不饶地骂了一天,理由是公公偏心眼,给他们分家时少了两袋麦子。
分开家后,琴一门心思地操持自己的家庭。男人虽然话不多,但不吸烟不喝酒不赌博,干起活来有使不完的力气,男人性格温和,也很少和她吵架红脸,琴很知足。这样过了几年,俩人勤劳苦干,日子很快有了些起色。
如果不是强,琴的内心就如自家老宅里老井里的水,平静安然。关于强的事情,她经常听村里人们谈论他的故事。强兄弟三个,除了老大娶了媳妇,强和他弟弟迟迟没有找到对象,因为家里太穷了。村里人津津乐道的是强的能吃,据说强上中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劳动,领导决定给学生们改善一下生活,弄了猪肉烧了一大锅饭,免费随便吃,强竟然一口气吃了十大碗。这么大的碗,每每有人讲到这儿总要敞开双手夸张地比划着。怪不得家里这么穷,原来是吃穷的,有人嘀咕道。大家都笑,琴也跟着笑了。据说还有一次,几个人在村里老李的代销点里胡侃,几个人说到谁的饭量大能吃,老李开玩笑地说,谁能把我筐里四十多个松花蛋吃完,再喝一瓶啤酒,我分文不收。强一声不吭,埋头将筐里的松花蛋尽数吃下,又意犹未尽地喝掉了一瓶啤酒。当时老李脸都绿了,他心疼的几夜没睡着。后来村里的老张头在抽了强家几十盒红梅烟,喝了十来瓶响河大曲之后,终于为强介绍了邻村的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天生小儿麻痹症,走道有点困难。姑娘家里人挺满意,毕竟强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虽然家里穷点,但强长得高大魁梧,一身的力气。强不想愿意,他娘说,好赖有个女人暖被窝,总比打一辈子光棍强吧。强于是娶了这个近乎瘫痪的姑娘,可是没几年这个可怜的女人便死去了。强最初农闲时常在工地打小工,由于他文化水平高,能看懂建筑图纸,工地老板便格外重视他。于是强开始接下一些小工程,带着村里人干活。很快,强开始有了点钱,还买了一架摩托车,每日很是神气地骑着它在村子里呼啸而过,村里人也不再小瞧他。琴经常会在村里碰到强,她对这个男人就多了几分注意,每次用眼偷偷打量他时,总会发现强也在微笑着盯着自己,她的心便忽忽地跳,低头转身慌忙逃去。
这时男人开始跟着强干活,强对男人很好,总是很照顾他。强便经常到琴的家里来。男人是个嘴拙的人,每次都是强在侃侃而谈,男人只是不停地点头。她有时会随着强的话题顺口插上几句话,她总会看到强眼神猛地一亮,热烈的目光灼向自己。琴心里便慌慌地,赶紧低头装作收拾东西。琴常一边干着家务,一边侧耳倾听强的声音。有时她常常会产生错觉,以为坐在那儿说话的强就是自己的男人。
那是一个初夏的夜晚,琴拾掇好一切已是九点多了,男人还没回来。男人早上走时说工地老板晚上请吃饭,不要给他留饭。男人一向不喝酒不赌博,琴倒不担心,她打开电视看起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
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她急忙走出,看到强扶着东倒西歪的男人站在院里。强一脸歉意,说,我没有劝住,才让你男人被人灌了一杯酒,没想到竟然醉成这样,怕他出事所以送他回来。男人看到琴咧嘴嘿嘿地笑,说,我没事。挣脱强的搀扶,摇晃着走进房间,倒头便呼呼睡去。
琴给男人脱掉鞋袜,盖上薄被,走出房间,她看到强还站在院里没走。她说,进屋喝点水吧。强说,不啦。但他依然定定地站在哪儿。她看到强的目光在暗夜中燃烧,她的心开始突突直跳,她感到自己开始口发干,手心发汗。这时一双强壮的臂膀猛地拥住了她,一张火热的嘴唇封住了她的唇。她想摆脱,可是全身无力,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像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大脑一片空白的她闭上了眼睛,她仿佛看到一只美丽的蜻蜓在无边的暗夜里翕动着翅膀飞呀飞呀……
那应该是琴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她和强经常偷偷幽会,村边葱郁的小树林,逶迤的河沟,都成为他们绽放激情的地方。她开始对男人冷淡起来,她找借口和男人分床而居。常常她会静静地发呆,有时会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男人或许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或许是看出了一些端倪,他变得更沉默了,他不再与琴说话,每天只是喝闷酒。一天夜晚,男人醉醺醺地从外边回来,她没有抬头继续看她的电视。男人拿起桌上剩下的半瓶响河大曲一饮而尽,将酒瓶狠狠摔在地上。男人吼道,你和强的事是真的吗?琴平静地望着男人点点头。男人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冲她狠狠地抡起手臂,突然又重重放了下来。然后男人抱着头蹲下来,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
那夜,琴等男人睡去,掩上门,悄然来到强家的房门前。强打开房门,看到她站在月下单薄的身影。琴说,你带我走吧,我们远走高飞到很远的地方一起生活吧。强很惊讶,上前拥住了她。轻声说,你别傻了,我们这样的话就永远无法回到这个村了。不回就不回,我只要和你在一起,琴坚定地说。我不能因为你而离开这个村的,强痛苦地说。琴的心猛地一沉,她突然感到彻骨的寒冷。她推开强,默默转身离去。
怎么回到家的,琴已经彻底没有了记忆。回到家琴将自己放倒在床上,泪水不停地流淌。她想起了那年自己踩死的那只断翅的蜻蜓。与其痛苦无望地挣扎,不如痛快的决断,也许对它来说那才是最好的结局,琴想。
第二日,琴悄然踏上了南去的列车。在慈溪她找到了自己在这儿打工的姨姐,姨姐很惊讶。琴什么都没说,只告诉她自己想进厂打工挣些钱补贴家用。很快姨姐便介绍她到了一家加工厂上班。每日繁忙劳碌的生活让琴逐渐淡却了一些痛苦。有时,琴会在夜半醒来,只有夜色在无边的黑暗里涌动,她睁大眼睛想看透这黑暗,可什么也看不到,孤寂便攫住她的心,她想起了家乡的父母,还有男人。
一天下班,琴刚走出工厂大门,一个高高的男人站到她的面前。她抬起头,看到了男人。他蓬头乱发,胡子拉碴,面色黑瘦,她几乎没有认出。我们回家吧,男人轻声说。琴紧紧拥住了男人,泪如雨下。
琴跟着男人回家了。后来她得知,在她走后不久,强承包的工地出了事故,无力承担的他只得远遁他乡,谁也不知他去了何方。一切都过去了,琴对自己说。
日子就像树上的树叶,荣了又枯,眨眼孩子上中学了。瞅着村里同龄人都给孩子建起了楼房,男人急了,和琴商量着建房。钱倒好解决,这些年俩人省吃俭用有点积蓄,盘算下来也差不太多,不够的部分向亲戚挪借一下暂时也可以抵挡一下,可是房子建哪儿好呢?现住的地方太狭窄,路也不好。一些村里人开始将房子建到靠村边大路的田地里,但上边政策不让在田里建房,建房这些人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男人便皱了眉,每天只是叹气。
要不咱找老黑求求情,琴说。一提老黑,男人直摇头。老黑是村支书,和男人家一直有过节。这是早年间的事了,那时老黑还不是村干部,两家地挨边,老黑他爹多犁了男人家一垄地,公公和他们争吵起来,差点动起手来,从此两家结下冤仇,互不相让。自老黑当了村干部后,便经常拿捏男人,好在男人老实,吃点亏也从不吱声。
琴对男人说,买点礼品送过去吧,多说点好话,兴许能成事哪,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吗。男人点点头,晚上喝过汤,备了一份礼物,鼓足勇气去了老黑家。不久,男人带着礼物怏怏地回来了。夜里,男人起身坐在床边抽了一支又一支烟。琴望着黑暗中忽明忽暗的微光,听得到男人一声声的叹息。她拉亮屋里的灯,对男人说,睡吧,明天让我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琴决定自己去找老黑试试。她走进老黑家里时,老黑一人在家,醉醺醺的他正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琴进来,老黑倒是异常热情,又是倒水又是削苹果。琴说,他哥,俺家以前有对不住的地方请你多担待,希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高抬贵手,帮帮我们吧。不是哥不帮这个忙,实在是政策不允许啊,老黑点着烟卷,眯起眼吐了个烟圈,用习惯的官腔说。不过呢,老黑咽了口唾液,目光从她身上掠过,最后落在她胸前。妹子来了,这个忙我肯定是要帮的,说着他站起身走到琴的面前。一股难闻的酒臭扑面而来,琴把脸往后躲了躲。妹子长的真俊,老黑一脸涎笑地说。说着伸手去捉她的手,琴用力甩开。他哥,别这样,琴说着返身欲走。老黑骤然变色道,装什么正经,强能玩得老子为什么玩不得。听到这,琴身子一震。这时老黑扑过来,用力将琴放倒在沙发上。琴拼命地挣扎,老黑死死将她压在身下,恶狠狠地说,别不识抬举,老子看上你是给你面子,否则,没我的点头你家永远建不成房。她眼前浮现出男人憔悴的愁容。她在心底叹口气,闭上了眼睛,听凭老黑摆弄,此时她想起了强,想起从前的一切过往,泪水从眼角悄然滴落。完事后,老黑满足地喘着粗气,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说,你家建房的事我明天给乡里打个招呼,别人都是拿一万元违建费,我给乡里争取一下,让你家拿八千,你回家准备下吧,明天给我送来。
琴逃也似的回到家,她和着泪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自己的身体。男人回来后,琴告诉他老黑已经同意自家盖房,但需要拿八千元违建费。男人狐疑地望着她,琴有点心虚,她说是找了娘家一个当官的旁门亲戚给乡里打了招呼。男人表情欢悦起来,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计算盖房的费用。琴漠然地看着着这个因兴奋而慌乱的男人,心里隐隐有点痛。
男人终于睡去了,他在睡梦中打着愉快的轻鼾。琴睁大眼睛,望着无边的夜色,她似乎看到了无数断翅的蜻蜓在眼前痛苦地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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