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向,只停留在自己的视角和感受里。这让我们自说自话。以下为零碎记忆整理。希望有一天想要回看时,还能找到彼时心境。
1
当我睁开眼睛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哪里疼痛,我不知道。感觉像是正在被抢救,但这具躯体与我无关似的。徒有意识。有人在我耳边说,衣服没有办法脱,我们要剪掉你的衣服可以吗?我没有选择又爽快似地回答,剪吧。
我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有家人,有同事。我抓住闺蜜的手,她的表情很悲恸。然而我的思考像是迟缓了,不喜不悲,没有太多情绪。
我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脑迫使我迅速接受这个事实。孩子不在现场---这个喜讯是一剂安神药,使我忽略了其他。我意识清醒。马上要接受手术。
失去知觉。麻药醒来时,我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房间。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全身像是插了许多管子。断断续续,身不由己。
从我的角度,看不到ICU的标志。然而,没过多久,我就明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还好,虽然经历了脑震荡和休克,但没有变笨。思维清楚,逻辑完整。
2
ICU大而宽敞。通过玻璃墙隔开几个通间。我的床旁边左右各立着仪器,看不见是什么。附近另外一张病床,躺着一个老人。床头正对着玻璃墙,能看到墙那边的通间里,也有几个老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个护士坐在我附近的桌子上操作电脑。她们头上都裹着头巾,把头发完全包起来。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也想不明白。但并不想去深究这种事情。打听清楚了或许也没什么好处,万一吓到了自己。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脑子里反复蹦出这句话。只是,我好想喝水。但花了一段时间我才明白,自己插着呼吸机。喉咙里像是发炎了,特别难受。又不是不能呼吸,为什么要插这个东西?我有点生气。但很快就放弃了抵抗。任何精神上的抵抗都要精力。我应该是太虚弱了。
吸氧、补血、止痛……一些我说不上来的措施轮番上阵。时不时有护士来抽血,针头扎进脚背,麻木了已经。血压偏低,发烧。她们告诉我。
我只是不想吃饭。其余的可以正常玩耍。我打开手机看信息,自己把床头摇上摇下,昏昏沉沉地睡。第一天夜里,隔壁床的老人一直呼叫,护士,我要上厕所!小护士无语地解释,您插着尿管呐,不需要喊我们。可是过不了多久,老人又开始呼喊。
3
第二天,老人转出去了。剩下我自己,还在这里。姊姊让我自拍躺在病床上的照片给她,好提供给保险公司。我拿起手机拍了一张。却被自己吓了一跳。我为什么变成了一头卷发?看起来更短了。这件事情让我一头雾水,想不明白。
有年轻的男护士过来,问我,你的头发要不要绑一下?有点乱呐。我说不用,绑起来更打结。我摸了摸,确实是打结了,只是为什么这么卷?护士们轮流换班。有一个护士做完检查,看了看我的头发,说我要不要帮你洗一下?好像是血迹让头发凝固了。太好了,我瞬间兴奋起来。
这几乎是我一天中最愉悦的事情。我的头发要变回来了。下午,小护士如约出现了。她把床头调整,很快变成了一张洗头床。我看不见,但听她说,洗了两盆血水。心里有点骇然。她避开头上缝线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洗完、吹干。但伤口下侧的头发依然缠绕在一起,无法理顺。我自己来吧。
闲着如我,用梳子捋了几个小时,也没有把缠绕的头发解开。换班的护士忍不住笑了,说要不放弃吧?剪了算了?不要!我担心地叫起来。在ICU的第三天,我终于放弃了这绺缠绕的头发。护士来安慰我,我尽量少剪一点儿。好吧,我妥协了。
剪下来的头发像一团钢丝球。你看你看,根本不可能搞顺嘛,剪头发的护士为她明智的建议得意起来。我可以拿去给她们看看吗?她一脸雀跃,似乎要验证一个伟大的决定。好吧好吧,你拿去玩。我无语地瘫在床上。
4
因为血压偏低,我在ICU多呆了一天。得知终于要转出去,我松了一口气。面孔差不多的护士们轮流问我,你怎么会进来ICU?意思是,我看起来好正常,会自己开着手机听课程,还能跟她们聊天呢。有个护士说了句实话---你大概是这里面最轻症的了。
转到普通病房,瞬间觉得小而逼仄,又冷。怀念ICU,我是疯了吗?想起护士说ICU的床垫都昂贵得要死。说实话,这辈子也没有想到会进ICU。
在普通病房的第一夜,疼到睡不着。事实上,后面的两个星期以至更长时间,夜里都疼痛难忍。护工周阿姨是个良善人,总是想为我改善,又无能为力。
有一天半夜,阿姨去喊护士来帮我打了止痛针。第二天,我谨慎地问梦云小护士,打止痛针,会对它形成依赖吗?梦云说,当然了。但是也不能疼到无法忍受也不打啊。我陷入了沉思。
5
转眼到了元旦。周末医生护士们都放假了,科室冷清了不少。这天早上,阿姨大惊失色地跑进来告诉我,有个人跳楼了。嗯?当她逐渐缕清原委,我才明白,是有个患者家属跳楼了,在附近科室。她们说得十分骇然。表示无法理解。
人到绝境处,总有轻生者。虽然我没有见过,也无法感同身受,但能够设想到这种心理困境。世间有多少灵魂,不愿意苟活,只在一念之间,寻求解脱。
而芸芸众生依然上演着自己的故事。不会为某个人或某个故事停留。说到底,大家过着“各自”的生活。护工和护士们议论了两天,话题迅速被新转进来的患者们转移了注意力。
而新进来的患者每天层出不穷。阿姨们描绘得绘声绘色。我捂住双眼,恨不得也捂住心,不敢听,也不敢想。只知道躺在医院的肉身们各有各的苦楚,难以言说。终究是血肉之躯,不是金刚身。
在拥挤匆忙的城市里,每天事故率只增不减。我们无法放缓自己的身心,被各种外物推搡着,赶着节奏。称之为“身不由己”。这可能是人类共同的悲剧。
6
桃子坐飞机回来。晚上来医院看我。非常开心。带了书和花束。是想要的礼物。才别离数月,没有想到再次碰面,会在医院里。只是人生若能预料,那就不是人生了。
出事以来,朋友、同事纷纷发来问候。觉得十分温暖。当躺在病床上忍受疼痛时,倒也不觉得心很孤寂。我自身性格清冷,不习惯和人十分热络。但是大家也并没有因此远离、看淡我。
云朵隔几天来看一次我。看到这个小小的身影,我鼻头一酸。自出生起,她几乎没有离开过我。近十载,这是第一次。这种突然的事情希望以后不再发生,怕吓着她。至少,等她长大再说。
给云朵剪了指甲。摸着她冰凉的小手,真想好好抱抱她。她安然无恙,做母亲的我便无所畏惧。那么以后呢?是否也该好好梳理下自己的心境?把不太重要的事情看得更淡一些。只守候最重要的人和事。
7
医生L来为我处理腿伤。得知要拆掉人工皮,我惊喜不已。虽然不知道后面等待我的是什么。看到触目惊心的缝线伤口,我赶快拉被子盖住眼睛。L戏说,不仅要看,还可以拍一段视频,留着以后看。不要!我继续捂住眼睛。
每天有定期的理疗、冰敷、药丸、针剂。直到麻木。夜里能睡着已成为最奢侈的事。有一天阿姨推我去过道处洗头发,是半个月来第一次看到窗外。雾气蒙蒙,朝阳尚未突破云层。底下有菜畦、池塘,和车行如蚁的高架桥。
出院成了我心心念念的事。每天在病房一成不变、24小时卧床的生活成为一种煎熬。不想看书,不想刷手机,也对电视毫无兴趣。靠什么支撑精神呢?我时常会发呆。
腿部消肿成了最欣慰的事,仿佛看到希望。只是开放性伤口未愈合,护士又挂上了消炎针。原来下一个难关是等待伤口愈合。
三天过后,未愈合的创面渐小。我开始制订了出院计划。有点一意孤行。但,谁能替我做主呢?终究还是要自己做决定。突然想到,手术前,不知道是谁替我签了字?
8
确定好出院后,开始有了期盼。年轻的女医生来为我拆线。疼吗?我紧张不安。男医生们总是说不疼不疼,可是女医生如实地说,有点疼,但可以忍受。我依旧不敢看,紧张得出了一身汗,手抓着床沿不敢动。
拆完线,贴好伤口,如释重负。有委屈,也有荣耀。至此,马拉松跑过最艰难的半程。“最坏的事情都过去了”,朋友们安慰我时如是说。
告别了三周的家,不知道是什么情景。从此,我要开始适应轮椅和拐杖。适应没有了护工照料的日子。适应在家里不知会如何弥漫的情绪。
送了锦旗给所有的医护。看着她们笑语盈盈,皆大欢喜。我的心情里又多了些层次。想起那天跟女医生闲谈,做医生是否需要有非常强大的心理?因为每天见到惨不忍睹的各种病患,要克服心理上的害怕和不适。她说,看多了就习惯了。
每一种职业都有自身的沟沟坎坎要逾越。就像每一种人生,都要习惯活着的意外和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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