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灯。灯火煌煌。与无数人一块儿浪灯会,惊叹复惊喜。
城市不夜天,现代建造的仿古宫阙,气势恢宏,雄伟与飘逸兼具,华丽同庄严毕呈。霓虹勾勒,七彩幻成十八色,八十色,无穷无尽地迷离。
火树银花,歌舞升平,笑语喧阗。
乘兴而来,乘兴而归。但,出租不好拦。恰巧,一辆摩托三轮篷车停靠路边。是那种方玻璃黑三角铁框框的,旧,笨,粗陋。好在一招手就停下。里边挺宽敞,坐得下三四人。就犹豫要不要上去。一个穿着窝窝囊囊的红黄马甲过来,要干涉。开摩托那个在车里吼。我以为是嫌我们不够干脆,就赶快上去坐定。门子一关,忽地开起来,快得很。四下里灯花闪烁,好看。简直是又一次兜风。我大笑:好,好看!这也是一种感觉嘛!
车过一处景点,华灯堆成山,像仙境,宫楼峨峨,牌坊高耸,光色绚丽,缥缈又切近。我不禁赞叹:这个园子美极了,早该逛一逛!听说里边民俗表演多,都是仿照王朝盛世、万国来朝的古代大市做的,漂亮得歹……
漂亮个他妈地皮呢!摩的老板忽然来了一句,嗓子粗哑。
我吓一跳:怎么,这还不漂亮?
他闷闷:这他妈地就是咱王家庄的地么。
奥,这儿原来叫王家庄?我忽然听出来一点历史。
当然,不是咱王家庄还他妈地皮地是他们家的地盘儿不成?干脆是抢上走掉了么……
摩的大哥晃着花白头,一句一个“他妈地皮”,愤怒得厉害。
我:抢?
他:当然是抢。你不搬,不让,不走,关灯,断电,断水,断路!你走不走?
我听懂了:啊哦,你是这儿的人?这是你们村的地。你们不想卖土地?
卖?把你日能地!干脆就是霸占——你不卖都不行。卖,哪有你的价?……
他抢白我。
我也不绕弯子了,来个干脆的:一亩算了多少钱?
多少钱?五六万么。我盖了六层的房子,随便一算,四十几万打发了……
我大惊:四十几万?六层房?这个地段?不可能吧?哪一年?
哪一年?零四年!村上来人了,县上,市上,都来了,撵你走人,凶地很。警察,推土机,那个气势。你走不走?
还给了房子吧,补偿的?
房子?一人十五平米,我家四口,两套。
三十平米一套?这儿两套?
妈个屁的,亲戚朋友都说你能了,几百万捞到手了。几百万个他妈地皮呢,就四十几万,白扔么。我他妈地皮越战也参加过了,手里撒也没有,找老首长,我们副师长,也莫办法……
您还是参加过越战的?
我一下子敬重他了,可又不知道怎么敬。他没土地了,房子值了那么一点点钱,开了三轮老摩的度日。要知道,这个地段出让土地,该吃个至少一辈子吧?四十几万的话,今天在这个城市里远一点的郊区,能买四十个平米吗?
我:招工了吧,娃娃?
他:找个屁,自己找事干。
他继续愤愤:我还他妈地皮几百万的补偿呢,今天还来挡我的路不让开这个摩的,你挡一下试试看……
我顿时明白刚才那个红黄马甲在他车旁边的怯怯样子。他该这么理直气壮——这原本是他的土地,该有他开车的路。这一大片城市里发展最快最靓丽的黄金房地产,原本是他这样的人的庄稼地。不出二十年,已经如此繁华,壮观,伟岸,足以让所有来到的人啧啧称奇,赞叹建设的奇迹和伟业。如今夜的灯,璀璨夺目,光鲜瑰丽。这些光明照不到这样的故事。我也是头一次听见这儿的土著讲这样的故事。这是真的吗?可他的愤懑,一听就知道,真的——每一句话都在发抖。载歌载舞之夜,谁会搭理他的愤懑呢?
我尝试着缓和一家伙:四十几万的话,在那个时候也许还算多……
多?日他妈地皮都不够!老子不卖!可不卖行么?算谁的?是不是我的?是公家的,乡上的,市上的,国家的。不走?断水断电,你不走都不成……
四下里灯火幻彩,花灯如昼。城市正准备过大年,庆祝新春,尽享安乐。
但,这儿也有个人,正在开着破旧铁架子老摩的,拉生意。边拉生意边生闷气。气得要死——他妈地皮,这一片子彩灯照亮的地方,本来是咱王家庄么,贱卖了么……
以前给学生讲《阿房宫赋》,总抱怨:学生念诵“覆压三百余里,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成阳”,太滑溜。你问为何杜牧用“覆压”,“走”,少年就茫然。我叫他们想,要是坦克开过一片青草地,草的感受是什么?秦皇的大房子,像威猛坦克,“直走”过去,管你原来土地上有啥,钢铁履带,“覆压”——房子,就是那个牛哄哄的蛮人啊。
我想,这一片子地方,原来还是一种叫做新乐府的诗歌的诞生地呢。看完了这样好的灯会,听完了这一段子牢骚,我也仿几句新乐府吧——
依稀开元天宝时,
花灯不夜盛世中。
霓虹迷离仙境醉,
笑语喧阗歌舞涌。
华厦巍峨幻七彩,
祥云缥缈裹百重。
王母应惭宴蟠桃,
嫦娥必悔奔月宫。
人间星满银河黯,
天堂玉耀上界阴。
尔生欢心庆华美,
我有豪情赞太平。
熙熙人流啧啧叹,
攘攘群口连连颂。
乍逢重楼多堂皇,
惊看层阙尽雍容。
何处阆苑降凡俗,
谁家红墙围朦胧?
此地本是王家庄!
摩的司机吼牛声。
十五年前来征取,
村庄碧野稼穑盛。
县市各级开发急,
大局尚须建设功。
宏图规划待响应,
觉悟高低赖服从。
折算补偿仁义至,
搬迁小户何懵懂?
五六万元一亩田,
停水断电勒令重。
农家小楼三代建,
推到瓦砾一轰鸣。
六十平米算两套,
土屋新居大不同。
友朋相见知拆迁,
纷纷艳羡贺纷纷:
猪窝鸡圈都算钱,
从此子孙做富翁。
不知区区四十万,
自开摩的自谋生。
曾经南疆战浴血,
今日故土寸无剩。
颤抖言语骂不绝,
说时喷火意难平。
翘首一望霓虹美,
彩色百变传奇封。
地上曼妙地下晦,
抬头春风低头冬。
惯说盛世笑颜开,
煊赫贞观诵大同。
偶听传奇逆耳多,
惟愿个别偶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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