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庄王十一年(公元前686年)冬,齐国贝丘之地。连日阴云密布,寒风呼啸,荒凉的山道上空寂无人。已是日暮时分,一群群乌鸦自旷野里归来,没入道旁的深林之中。忽然乌鸦被惊起,哗啦啦满天乱飞。林间陡地现出无数支戟、戈、矛、斧,在幽暗的阴云下闪烁着狰狞诡异的光芒,直向山道尽头一座高大的离宫逼过去。
离宫正殿里烛光辉煌,歌声婉转,乐声悠悠。国君齐襄公卧坐在铺着裘皮的芦席上,举着盛满美酒的玉杯,狂饮不止。殿门紧闭,挡住了凛冽的寒风。殿角架着巨大的火盆,暖意融融。殿柱下,整整齐齐地跪坐着二十四个盛装的乐女,或弹筝,或吹箫,或抚琴,或击鼓。殿中央,十二个妙龄美女身穿薄纱长裙,如春花中飘飞的蝴蝶,翩翩而舞,边舞边唱。此时此刻,齐襄公喝着美酒,听着美妙的乐曲,看着美丽的舞女,无疑是人生至乐。可是他心中却毫无快乐之意,有的只是满腹烦躁和莫名的恐惧。
白天,他带领众亲卫兵卒驾车围猎,一头野猪突地从重围中奔出,直向他猛扑过来。他连发三箭,居然箭箭不中,结果被野猪撞翻座驾,跌伤了左腿。若非众亲卫兵卒拼死相救,恐怕他早已命丧黄泉。
他当上国君已有十二年,围猎何止百次,却从未遇上这样的凶险之事。这显然是一个不祥之兆,然而他又无法猜出这凶兆将应验在哪件事上。
舞女们不停地旋转着身子,个个香汗淋漓,娇喘微微,显出无尽的妖媚之意。一杯杯的美酒,如同一瓢瓢滚油,泼在齐襄公冒着躁动火焰的心头上。
他猛地扔掉玉杯,从席上跳起来,歪歪扭扭地拖着条跛腿,冲进舞女队中,张牙舞爪地学着野兽的动作,乱吼乱叫,乱扯乱抓地疯闹起来。舞女们故作惊惶,夸张地东躲西藏,你挤我推地歪倒在地,乱滚乱爬,也学起了野兽的动作。不仅是舞女们,连那些乐女也全扔了手中的筝箫琴鼓,滚倒在地,嗷嗷叫地扮作狼、狐、鹿、兔、蛇、鹰的模样,一时丑态百出。
“哈哈哈……”齐襄公仰天大笑起来。只有在这种“野兽之舞”中,他才会感到快乐,才会抛掉满腹的烦躁和那莫名的恐惧。
在殿中疯狂的“野兽”吼叫声里,无数身披重甲的兵卒闯进离宫,见人就杀。刹那间,离宫内惨叫声大起,血肉横飞。亲卫兵卒和太监、宫女们四散奔逃。大笑中的齐襄公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他只听得见众“野兽”的吼叫,只知道他此刻是一只“野兽”、一只追逐与被追逐的“野兽”。
殿中只有一个人听见了外面的惨叫声——齐襄公美丽的姬妾连氏。她是殿中唯一没有作“野兽之舞”的人,依然称职地站在国君的坐席之旁。那坐席后面有一尊虎形朱漆木架,上面架着国君权威的象征——一柄饰金龙纹青铜宝剑。惨叫声已逼近了正殿,连氏美丽的脸上透出一种混合着冷酷和欣喜的奇异笑容。
烛光里的一切都在她眼中流动起来,流向遥远的过去,又流回现在……
齐国的第一代国君是太公姜子牙。他因辅佐周武王讨伐殷纣立有大功,被封为齐侯,建都营丘。传说姜子牙的先祖曾是大禹的臣下,助大禹治水有功,被封在吕城。后代又以吕为姓,所以姜子牙又叫吕尚。太公来到齐国后,勤修政务,尊重当地风俗,简化礼仪,沟通商工各业,兴渔盐之利,很快就使齐国富强起来,远近人民纷纷归附。后来周武王去世,成王即位,武王弟管叔、蔡叔等乘势作乱,江淮间的各夷族部落也背叛了周朝。周公紧急派使者令太公起兵平叛,说:“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九伯,实得征之。”从此,齐国获得了代周天子征伐叛逆的权力,成为东方的大国。
江淮夷族平定之后,太公以百岁高龄去世,传位给儿子丁公,丁公去世后,传位给乙公,如此代代相传,直到第十三代国君僖公禄甫。这期间齐国也发生过几次内乱,国都一度由营丘迁往薄姑,后又迁回营丘,并将营丘命名为临淄。僖公很喜欢嫡弟夷仲年,后来夷仲年先死了,僖公悲伤之下,对夷仲年的儿子公孙无知异常宠爱,让他的俸禄服制及饮食和太子一模一样。僖公偏爱公孙无知的举动,使太子心中大为愤恨。他当时不敢说什么,待到父亲去世、他承袭君位后,发出的第一道诏令,便是免去公孙无知的俸禄和服制。
这位太子就是齐襄公,名诸儿,为齐国的第十四代国君。
齐襄公的诏令,在公孙无知心中刻下了无法磨灭的仇恨。
此时周王室自幽王宠幸褒姒,烽火戏诸侯,失信天下,以致被犬戎攻破镐京,兵败身亡,其子平王被迫东迁洛邑以来,已是日益衰弱。各诸侯国不再听从周天子的命令,以大伐小,以强欺弱,互相兼并,攻杀不已。而杂处各诸侯国之间的夷族部落北戎、山戎、西戎、犬戎、骊戎、白狄、赤狄等也趁势攻伐中原华夏各国,抢掠财帛子女。就连齐国这样的大国,也屡次受到北戎的攻击。
齐襄公即位后,杀郑君,灭纪国,伐卫国,兵威赫赫,像是一位有所作为的国君,然偏偏对外不能使邻国敬畏,对内不能使臣下心服,甚至于怨声载道,被国人视为昏君。
齐襄公曾命大夫连称、管至父领兵驻防葵丘(此地环境恶劣,一向为士大夫所恶),约以隔年瓜熟之日为驻防期限。而当次年瓜熟之时,齐襄公并未派人接防。连称、管至父恼怒之下,密谋袭杀齐襄公,另立新君。连称的妹妹连氏是襄公的姬妾,一向不甚得宠,心中早怀怨意。连称先与公孙无知联络,许立他为新君,使他答应充作都城内应。然后,他又授意公孙无知和内宫的连氏勾结起来,约定事成后立连氏为夫人,让她随时将齐襄公的行踪泄露出来。
齐襄公对连称、管至父的密谋毫无所知,依然如往年一样,带着众亲卫兵卒和美女太监,前往贝丘离宫游猎作乐。
在齐襄公的车驾驰出都城两三个时辰后,一队精锐的披甲兵卒就由连称、管至父率领,直向贝丘扑去……
“轰隆——嗵!”高大的殿门陡地被撞开了,血淋淋的兵刃指向了众“野兽”。
“啊——”凄厉的惨叫声里,众“野兽”魂飞魄散,四处躲藏。
惊骇中的齐襄公慌忙扑到虎形木架前,欲抽出他的青铜宝剑,却抽了一个空。
那柄只有国君才能掌握的青铜宝剑已握在了连氏手中。
“美人,你……啊!”齐襄公一句话尚未说完,锋利的剑刃就刺进了他的腹中。
“我在后宫已经十年了,你为什么不立我为夫人?为什么不立我为夫人?”连氏死死握着剑柄,问着她的国君。
齐襄公圆睁着双眼,什么话也答不出来。他看到整个大殿崩塌了,废墟中如血的红雾,雾中全是鬼魂,无头的鬼魂。那些鬼魂是他杀死的臣下,是他杀死的敌国军民,是他齐国战死在沙场的兵卒、累死在宫墙下的役夫、饿死在道路上的饥民……
连氏猛地抽出了青铜宝剑。齐襄公沉重地栽倒在地上,如同一头被猎手射中的“野兽”。
“啊——”连氏也如同野兽一样叫了起来。齐襄公的鲜血自腹中喷出,喷了连氏满脸。
连称和管至父等人杀死齐襄公后,立即回兵攻向临淄。公孙无知早有准备,将家兵埋伏在城门旁,只待连称等人接近,就蜂拥而出,打开城门。连称和管至父率兵长驱直入,攻进宫城,然后胁迫众大臣来至朝堂,“公立”公孙无知为国君。
齐襄公的弟弟公子纠闻听乱起,立即随同两位师傅管仲、召忽逃往母舅家——鲁国;而另一位弟弟公子小白则早在几年前,就随同师傅鲍叔牙去了莒国。
公孙无知当上国君后,依约封连氏为夫人,主掌后宫。又封连称为上卿,尊为国舅。管至父被封为亚卿,与连称共掌国政。只是齐国众大臣对公孙无知并不心服,没过几个月,便合谋杀死了公孙无知和连氏,连称、管至父二人亦被众大臣以弑君的罪名满门抄斩。
公孙无知一死,堂堂齐国竟陷入无君的境地,国中一片混乱。一些大臣忙派使者去了鲁国,请公子纠回来承袭国君之位。而另一些大臣,则暗中派使者去了莒国。
——摘自《春秋战国》
(下篇:齐桓公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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