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外婆的一生过得并不好，特别是晚年的时候。外公不爱她，子女不怎么搭理她，孙子孙女也不亲近她。

我不知道外婆小时候的故事，不知道她家在哪里？有几口人？她排第几。不知道她的父母爱不爱她？不知道她的童年生活苦不苦。

按照外婆的年龄算，她大概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那个年代出生的农村孩子，应该都是辛苦的吧。

外婆不是很高，瘦瘦的，爱穿青色的衣服、黑色的裤子。外婆没上过学，也不识字。

外婆爱喝酒、爱抽烟、更爱骂人。外婆晚年的生活，一半是在村里的小卖部度过的，一半是在家门口的院子里度过的。外婆是小卖部的常客，二两酒、一碟花生米是她的常规消费。舅妈说，外婆有十年左右的时间，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雷打不动的呆在小卖部。下午，喝了酒回到家的外婆，先吃上几口饭，然后搬张凳子，坐在家门口的院子里，开始骂人。骂人的顺序从外公，到大舅和小舅，再到大舅妈和小舅妈，最后到我妈。

我不知道外婆和外公之间有着怎样的故事。从我记事起，外婆是跟着小舅过的，外公是跟着大舅过的，外婆和外公基本不说话。外公是个牛贩子，自己也养着十几头牛，村里人都说外公很有钱。但是外婆很穷，她喝酒抽烟的钱大部分是我爸和我妈给的。她要是没钱喝酒了，就会在小卖部赊账，等我妈回娘家的时候帮她付，但她不敢赊太多，太多了我妈会骂她。

有一次，外公跟大舅妈吵架，外公很生气，说要搬到牛圈隔壁的屋子里去住，他问外婆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要是愿意，他会负责伙食以及外婆喝酒抽烟的花销。外婆很高兴，到屋子里打扫卫生，憧憬着跟外公搬过去，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看到外婆跟外公像夫妻一样，商量一些事情。但最后外婆还是失望了，外公动员外婆去搞卫生后没几天，大舅妈跟外公道歉了，外公打消了搬出去的念头。从此之后，她们又恢复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

我小时候总会很好奇，为何外公跟外婆会走到这一步？她们应该也曾经相爱过吧，毕竟一起养育了四个孩子。我问过我妈这个问题，我妈没有详细的回答我，含糊的说了一声跟养女有关。

我一直不知道我妈说的养女是谁，这里面有着怎样的故事。直到外公生病的那年，大舅和小舅打电话给我妈，跟我妈商量告知养女外公生病的事情，问问她要不要回来看看外公。那时候我才知道，外公有个养女，十八岁到的外公家，外公养她到二十二岁，然后才出嫁的。出嫁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娘家，外公生病那年她已经五十多岁了。

她嫁得并不远，不回娘家的原因跟外婆有关。我妈说，养女比外公也就小了十五岁，她到家的时候，家里的孩子都已经出生了，她那时候五岁，有一点记忆。养女出嫁的时候，我妈九岁，她听到外婆跟外公的争吵，好像是外公本来要娶养女做小老婆的，但是外婆不同意，匆匆忙忙找了个人家，把养女嫁了出去。养女嫁了之后，外公跟外婆的关系开始恶化，经常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这种关系在小舅结婚分家后就彻底的结束了，他们各跟了一个儿子，不再说话，也不往来，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好像当对方死了一样。

外公去世那天，我见到了传说中的养女，我妈叫我喊大姨。大姨胖胖的，头发半白，脸圆圆的，上面布满了皱纹，笑起来感觉挺慈祥的。她在外公的丧礼上哭得死去活来，诉说着外公那几年对她的好，哭喊着她对外公的思念和不舍。

外婆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冷眼看着这一写，没有一滴眼泪。我妈说这老太太心真狠，怎么样也是一起过了大半辈子的枕边人，还真哭不出来。

我跟我妈的想法不一样，我其实看到外婆哭了，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她哭得很小声、很压抑。我站在她房门口，一直没敢进去，直到她的声音渐渐平息，我才喊了一声：“外婆，出来吃饭了。”外婆闷声回了我一句她睡觉不吃饭。外婆果真没有出来吃饭，我知道她不想让人看见她的眼泪，老死不相往来十几年的夫妻，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值得哭吧！

外公走后没多久，大舅和大舅妈去了表哥所在的城市，帮表哥带孩子。表姐嫁远了，表妹也嫁远了，两个表弟出门打工去了。家里就剩下小舅和小舅妈，他们除了做好饭给外婆端过去，没有多余的话。

外婆仍然喜欢喝酒，但是不抽烟了。村里原来的小卖部已经关门了，新开的小卖部离外婆家有点远，外婆已经没有能力走过去了。外婆有时会叫我妈买酒给她，有时会托村里人买，儿孙回去看她的时候，她除了要钱，还要酒。

喝了酒的外婆还是会坐在院子里骂人，但是她不再骂外公，也不再骂大舅，我妈她也骂得少了。她骂人的主要对象只有小舅和小舅妈了。小舅习惯了，不管外婆骂什么，他都能够做到置之不理。但是小舅妈做不到，她很介意，有时被骂很狠了，会凶外婆。外婆跟我妈告状，我妈说她活该，小舅妈没打她就不错了。

没几年，外婆也走了。她是在骂声中离开这个世界的，小舅妈说，她走的那天晚上骂人骂到半夜，隔壁邻居都来投诉了。

外婆走的时候八十一岁。虽然她走的时候，儿女子孙都到齐了，但是灵堂没有悲伤感，守灵的时候，回忆起外婆，除了喝酒、抽烟、骂人，好像没有其它的标签了。外婆的离去，让大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的。

对我来说，外婆既不亲切，也不陌生。记忆中和外婆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一年也就那么十天八天。我的外婆跟别的小伙伴的外婆不一样，这一点我很小就知道。别的小伙伴的外婆会给他们做好吃的零食，做好看的衣服，牵着他们的手，把他们抱在怀里。我的外婆不会，我的外婆不会做好吃的，不会做衣服，记忆中外婆好像也没签过我的手、没抱过我。

从小到大，外婆留给我的唯一的美好的回忆是在一年的暑假，我家里没牛耕田，村里人的牛又给人借走了，爸爸让我跟姐姐到外公家借牛。借的牛是由外婆带着我们俩送到我家的，从外公家走到我家，差不多要走两个小时。路途中有一片龙眼树，那时刚好是龙眼成熟的季节，外婆把牛绑在一棵树上，使劲的摇一棵小的龙眼树，树上掉下来不少龙眼，外婆让我跟姐姐捡来吃。

那是我第一次吃龙眼，我记住了那种甜到入心的味道。这可能就是外婆在我心中留下的唯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