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天堂?
在前辈和同学们的叫苦不迭中,我竟常常庆幸、庆幸自己仅凭几分情怀选择的未来竟是成为一名护士、戴着所谓天使的光环手脚并用得游历在漂浮着无助与压抑的长廊和病房、有机会目睹这五味杂陈的地狱天堂?
就说一说噩梦最多的神经外科吧——讲得通俗些,就是专治脑子有病的地方。
第一次看气切护理,我把自己的衣角攥出皱纹来。头发剃到贴着头皮,要不是老师一直喊着阿姨、我还以为是个叔叔。病人几乎昏迷,但把气管套管抽出来时整张脸都抽搐起来,身体也变得狂躁。从气切处负压吸痰时,病人开始剧烈呛咳,先是上身抽搐,再是双手弯曲着举起、最后蜷起双腿抖动……因为痰会喷出,大家都尽力躲得远远的。没有家属,只有一个将事不关己写在脸上的雇来的看护。若她还有丝毫意识,会不会打心底里想放弃这样痛苦的治疗、放弃这冰冷的人生?
有一间双人病房,并排躺着两个颅脑外伤的壮汉,有一个还纹着痞气的纹身——看起来好像比山还要结实的身体、竟像棉花一样赤裸得摊在那儿。有一个好像只是睡着了,两条腿一直不安分得动来动去、呼噜声也挺大、却总是这番“好像睡着”的昏迷着。陪在身边的是他老婆,一直把他当孩子一样宠溺得说着不会有回应的话、不厌其烦得按摩两条腿。脸色很从容,看不到太多悲伤,也没有丝毫不耐烦,仿佛等待已成习惯。另一个似乎更严重些,已经昏迷了一个月还毫无起色。并且年纪很轻、26岁而已。同样年轻的妻子大概还没习惯这漫长的等待,被愁云笼罩着。丈夫要重新插胃管时,她像个小女孩躲在门边“我不敢看。这么长插进去得有多受苦啊”。
下一间病房拄着一个奶奶,掉光了所有的牙齿、嘴巴瘪瘪的样子特别可爱。虽不怎么说得出话来,心里却什么都清楚,偶尔会含糊着吐出“谢谢、谢谢医生。”旁边的陪护一度被我误认为是家属——她笑嘻嘻得贴脸亲昵得叫着奶奶,征得同意后将漱口水悉心倒进护士准备口腔护理的棉球上,气切护理时也不怕被痰喷到、为了配合护士挡在前面用手安抚着病人……后来才知道她是请来的护工,真正的家属已经好久不曾露面、只剩电话里的揶揄了。说起家属,这个好心的阿姨直摇头,直心疼奶奶的可怜。一直乖巧的奶奶一听到家属就狂躁起来,绑着约束带的手还一直乱动着、原本平静的脸上尽显哀伤。看来差别并不在家属和护工啊,更多在人心而已。有怎样凉薄的家属,也有怎样有心的护工,反之亦成立。
病例卡上还看到一个住院三个多月的小男孩,抽空溜去他的病房看了一眼——半边脑袋已经陷下去、眼睛闭着却露出不安的眼白。就这样破碎的昏迷状态、已经维持了三个多月,或者说,还会更久?我无法体谅他父母的悲伤,每每心痛到麻痹、但再多看一眼又从麻痹中苏醒、继续下一轮回的折磨吧?
偶然看到医生给一个病人换药,一层层揭开头上的纱布,露出将近四十厘米长的回形切口,黑色的缝线就像盘踞其间的巨大蜈蚣,触目惊心得张牙舞爪着。
每天都有不同原因入院的新病人、包括凌晨三点的时候——灾难从不挑时间。从隔壁的ICU推进来一个新面孔,填病历卡的时候得知,是车祸导致的重度颅脑外伤,合并脑疝,等等,各种在书上见过的凶险名词,年纪是29.一张鲜红的病危通知书夹在各式各样的签名中格外刺目。有一句话残酷而冷静“虽然经过积极的救治,花费了巨额的费用,但是患者仍有死亡的可能,或者不能脱离呼吸机等。”枕头上的垫巾被鲜血浸湿,头部引流管走着流畅的鲜红纹路。前一天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吧?
学医之前看了《心术》,难免会心存幻想。轻松愉快的工作环境,那么多的妙手回春,病人干净整洁、口齿伶俐?真正到临床才发现,躺在神外病房里的病人,真的没有几个能说话。几乎清一色行气管切开术、插着胃管氧管中心静脉留置。做完手术动辄昏迷几个月,虽没有意识却狂躁得要用约束带进行束缚,衣服和床单上沾染了粪便和血迹,一切脆弱而丑陋。躺在那张病床上,便暂时剥离了一切伪装——没有贫富贵贱,甚至难以辨别性别年龄。仿佛在偿还前世种下的恶果、用今生所受的罪孽。
大概是因为初涉临床,情绪比思考多。活生生的人面前,我常常忘记理应熟记的专业知识、忘记对着模型操作熟练的动作——劣质硅胶做成的模型不会喊痛、不会狂躁、不会震颤、不会受伤、不会死掉。
其实我不知道将来能在这个岗位上坚持多久,更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成为一名临危不乱的合格护士——但我没有一刻后悔过自己的选择。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所学知识带到临床,专业护理、用心体恤。所幸我来到这儿,既是人间地狱,又有人情冷暖。既吹着是死神的前奏、又上演绝不放弃的挣扎。尽管充满一切危险和变数、哀莫常常多于奇迹,大家心知肚明但仍永不言弃得共同战斗。然后在压抑的窗口瞥见天空的明朗,诚惶诚恐得珍惜起暂且拥有的安宁健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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