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师妹,你拉我来是要让我看什么?”
剑十四本来在林中教导师弟们练剑,却被自己的小师妹生拉硬拽到师父的归云居门前。
浑金晨曦渡在他璞玉雕琢的英俊轮廓,清朗的眉眼带着点无奈,眸如深渊含情,唇如清莲带笑。
有些骄纵的小师妹痴痴地看着自己俊朗英气的十四师兄,愈发觉着怒火中烧,一手按住剑柄,一手指着正从师父的住处走出来的舒云止气冲冲道:“十四师兄你看!这就是你一直护着的小妖精!我就说她厚颜无耻!她居然敢肖想师父!”
“师妹慎言!”
舒云止对着他们露出灿烂笑容,向他们快步走来,剑十四下意识地往梅树后避了避,沉声道:“侍奉师父原便是弟子的本分,师妹你不要多想了。”
“师兄你拿我当三岁孩童吗?就算为自己的师父添衣送茶是本分,但谁不知道她刚入谷时,就三更半夜摸进师父的房间呢?昨天是你的生辰,你等了她那么久,她却说她的那炉药正炼到要紧时候离不开人,结果你看到了,她又炼到了师父的房间里!我却不知有哪一家的女弟子如这小妖精一般作态?”
“师妹!”
小师妹在剑十四的呵斥下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剑十四垂了眸,云影天光在他英俊的脸上勾出浅淡晦涩的影,他轻声对小师妹道:“别再叫她小妖精,她叫舒云止,那是我给她的名字。”
“十四!”
舒云止提起碧色裙角快步跑至剑十四面前,踮起脚向他凑过来。
“慢一点。”
剑十四往后退了半步,却还是伸手虚扶住她的腰,以防她冒失跌倒。
舒云止一手娴熟地扶住剑十四的肩,一手抬起,从他发边拈下几片刚沾到的梅花,纤细白皙的手指摊开剑茧分明的手掌,将花瓣放进他的手心,抬眸明媚笑道:“瞧你,傻乎乎的!”
她低头,一派天真,轻轻吹走剑十四手心那些艳丽的花瓣。
剑十四只觉掌心一痒,从手心到筋脉那头连着的心脏,都猛烈地收缩了一下——那花香,那酥麻,似乎被舒云止一路吹进了他的筋脉和心里。不,其实是很多年前,那些情愫就种子一般扎在了心里。
白驹皎皎,黄鸟交交,须臾六载,那些种子早已生根发芽,错枝盘根,无法剥除。
第二章
那一年,剑十四的十三师兄也从远方与西国交战的沙场上传来了身陨的消息,这是归云谷出去的第十三名弟子,和前面的十二名弟子一样,他们年少风发学成离谷,却都没能再回来。
剑十四的师父把自己关在归云居内,三天后独自去了一趟西国,不久即传来西国那位战名彪赫的长胜将军兵败沙场,被万箭射杀的消息。
而他的师父回来时,神情疲倦,怀中捧着一盆莹白的牡丹。
那带着荧粉的牡丹花瓣如舒卷的云,白得缥缈剔透又仿佛沾着细碎的星光,简直不像凡间会有的品色。
师父沉默着将它埋在归云居的石阶下,良久,对自己尚且年少的徒弟剑十四说:“这牡丹名为昆山夜光,极有灵性,能在夜间发光如灯烛,传说,那光可以为人指引归途。你好生照养着它,希望有它在,以后归云谷的弟子,再也不会找不到回谷的路。”
剑十四看到他师父抬头时,脸庞沾上了牡丹瓣上晶白的荧粉,隐隐像碎了的泪光。
昆山夜光是极娇气的花,热了冷了都会蔫蔫地进入休眠。而归云谷温差极大,白日若盛夏凌人,夜间便天降飞霜。
剑十四不得不常常在夜间披了外衣,挑着灯笼来到昆山夜光身边,为它支起屏风挡住周围的夜风,在边上升起暖炉,甚至将外衣展开,护它在怀中。
很多个淡月清霜的夜晚,寒竹苍台,星浴深潭,剑十四在屏风后围着暖炉,拥着怀中一团暖莹绵软的云光,纷扰的心也像云一样安宁绵软下来。
他想,或许师父说的是真的,它的光芒真的能为人指引归途,他日自己出谷,若有它在,便一定能找到回来的路。
昆山夜光来到归云谷的第三个年头,是一日深秋清晨,剑十四练完剑,教导了几句新入谷的小师弟,便匆匆拿了培土的小铲子和水壶赶到归云居,却惊讶地看到那株昆山夜光不见了!
而在那裹着白霜凝露的朱漆木柱边,落满枯叶的青石台阶上,一个碧烟浅翠衣裙的小姑娘双手捧着脸,呆呆地坐着。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黑白分明的杏核眼看向剑十四,额间一朵莹白的牡丹似沾着明灭的琐碎星光。
浮光掠影间,剑十四荒谬却笃定地相信,她便是那株昆山夜光!
于是他蹲下来,像无数个夜晚安静地陪它时一样,温和地看着她。
那原本呆呆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眸中忽有光华涌动,她开心地笑起来,嗓音清脆地唤他:“十四!”
想了想,又似委屈一般,对他道:“十四,你最近总是比从前来得迟!我都要渴死了。”
“你,是昆山夜光吗?”
小姑娘点点头,又不高兴地道:“我现在是人啦!”
她扯着剑十四的衣摆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脚尖,抬起衣袖左右看了看,沮丧地问剑十四:“我变得不像吗?”
剑十四笑得温柔,那从左边心脏的地方传出的喜悦几乎是无法压抑的——多么奇妙,这个鲜活灵动的小姑娘是他一手照养出的,他在她还是一朵花的时候便参与了她的生命,而她如今成为一个人,喊出的第一个字,是他的名字,简直如同上天恩赐与他的宝物。
一个人年少时,心如旷野,有无数空位虚席以待,又因年少轻狂而急切渴望填满那些空席,就常会寻以一个无足轻重的理由,慷慨而轻易地将一个人放到极重要的位置上去。
舒云止便是遇见了那样年少的剑十四,从而轻易占据了他心中,极为重要的一个位置。
第三章
剑十四说昆山夜光的花瓣像舒卷的行云渐止,便为她取定了一个名字:舒云止。
他第一次领着舒云止敲开归云居的门,小姑娘一眼看到正在静坐冥想的师父,便忽然叫了声:“是你!”
那声音因惊喜而尖锐到颤抖,她立刻就要冲过去,却在那人平静望过来时生生止住,那眸光深远而通透,那个人强大且深不可测。
舒云止顿了顿,扯住剑十四的衣袖,挪到他身后,只露出清亮的两只眼睛偷偷打量那个男子。
剑十四的师父听了因由,看着小姑娘额头上变换舒卷的花瓣,神色复杂,却点了头,将舒云止收入门下,依旧令剑十四照顾她。
剑十四将舒云止安排到与自己一墙之隔的院落。
已是冷冬初雪,剑十四记着舒云止还是昆山夜光时娇气的习性,为她准备了暖炉送去,舒云止却不在院中。
剑十四在谷中寻找,路过师父已经熄灯的归云居时,听到里面传来轰然声响,心中一凝,箭步冲了进去。
“师父!”
借着剑十四手中灯笼的光芒,可见近处几架靠近床榻的琉璃灯具歪倒在地全部打碎,而床榻之上,他的师父墨发披散,只着小衣,身下压制着一个人,即便在暗淡的夜色中也可看清她额上星光明灭的花印。
剑十四的师父感觉到自剑十四进来后,手下舒云止的僵硬,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动了动,放开舒云止,她却躺着没有动,只转了头,将脸深深埋进被褥之中。
“十四,为师平日教你的东西都被你吃了吗?你这样打着明火冒冒失失地冲进来,若是这屋子里有伏兵,你现在可还能站在那儿发呆?”
“弟子惭愧。”
剑十四低了头,脑中纷乱。
“还有你云止,虽然你……不过既然是拜在我门下的徒弟,我却不能不教导你。你今日的偷袭可谓是精准按着平日为师的教导来的,只是你却忘记自己与他人不同,你顶着额头上明亮亮的花印,是怕为师不知道你来了吗?”
一直咬着下唇沉默的舒云止此时却突然尖声道:“十四出去!”
门边已经聚集了许多闻声而来的弟子,剑十四冷着脸将他们都打发走,一个人木木地立在归云居门前。
不知过了不久,舒云止才走出来,怯怯地拿两只手牵住剑十四的右手小指,剑十四垂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身后打开的房门传来师父清远的声音:“云止,你尚且年少,为师再给你一个反悔的机会,若你现在放弃,为师就当你今晚没有来过,我们之间的约定也作废。”
舒云止猛地放开剑十四的手,冲着房门大声道:“我才不会反悔!”
剑十四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手,也曾劝慰自己,兴许云止不是喜欢师父,兴许云止有别的苦衷。可是,他却比谁都清楚地知道云止的过往,她以前是那么简单的一朵花,除了爱上一个人,还能有什么样的苦衷使她如此?
那之后云止便常伴师侧,师父的衣食住行几乎全经她手。师父发现她在药草毒物有极高的天分后,她便潜心研习医毒,每得师父一句称赞,眼中便会亮起璀璨的星光。
而今不过数载,师父已经常常叹息快要教不了她。
舒云止听到师父这样说时,正在倒一炉燃尽的香,她转头看向师父,两人隔着一张小榻对望,神情纠缠百转,明灭幽晦,甚至没有发现已经在门外静立多时的剑十四。
剑十四的心暗暗发沉。
舒云止在到归云谷前就已经有了灵识,她在这世界上遇到的第一个重要的人并不是剑十四,而是将她千里呵护回谷的师父。听说有些小动物会对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产生很深的濡慕之情,云止她作为一朵花,竟也是这样。
整个归云谷都已知道,百年灵花所化的舒云止,倾慕着他们的师父。
第四章
剑十四将一套剑法练完,还剑归壳,静静闭目调息,忽觉肩上簌簌落了什么,抬头就看到自己靠着那面墙的另一面蔓延过一大簇花繁叶茂的紫薇,此时无风,花落满头,定是有人在院墙另一边的树下挠了紫薇树的树干。
剑十四嘴角微翘,却故意冷了声音喊:“滚出来!”
舒云止笑嘻嘻地爬上自己住着的院子的墙头坐好,一点也不担心墙下被她捉弄了的师兄会真的生气。
归云谷里没有云,也没有风,像是处于凡尘尽头被时间遗忘了的地方,此时有一面开满了深粉紫薇花的白墙,墙上坐着碧色衣裙悠闲看天的小姑娘,墙下站着怀中抱剑,眉眼深邃的青年。
“云止。”
“嗯?”
“你喜欢我吗?”
“喜欢的呀。”
她答得那么轻易,让剑十四忍不住追问道:“是像对师父的那种喜欢吗?”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
舒云止瞪大了眼,觉着十四的脑袋坏掉了。
“那……把你这两天在做的那件披风送给我好吗?”
舒云止想都不想就摇头,还用晃荡在墙头的脚踢了踢剑十四的肩头:“十四,你知道的,我做的那些东西都是给师父的。你今天好奇怪啊!”
剑十四沉默了一下,稍微站远了些,拂掉肩头的落花,有些落寞地笑道:“是吗?大概是我要出谷了,舍不得你吧。”
舒云止愣了一会儿,竟然直接从墙头跳下,剑十四连忙伸手接住她,刚要斥她“胡闹”,就被满脸泪痕的舒云止惊住了,舒云止扯住他的衣襟哽咽着问:“你要出谷?”
“……归云谷弟子本就是要入世的,何况,我家族世代为将。”
舒云止一把推开他,抹了把眼泪,湿漉漉的眼神就像是被抛弃的小动物,她哆嗦着嘴唇想要说什么,最后只是含泪看了剑十四一眼,便转身跑走了。
剑十四出谷的那一天,归云谷的弟子齐齐在列,将他们的十四师兄送到谷口。
有马蹄声响,剑十四转身,便看到自那日听闻他要出谷后便没再见他的舒云止,牵着他的马,站在远处看他。
剑十四忽觉心潮涌动,忍不住问出口:“云止,你愿不愿和我一起走?”
舒云止的眼睛亮了亮,却在看到人群中静默不语的师父时,又慢慢变得踟蹰。
最后她在剑十四渐渐失望的眸光中,摇了摇头,说:“我……我还没能出师呢。十四,你等着我,我出师了就去找你,一定会去找你的!”
剑十四自嘲一笑,扬鞭催马。
身后似乎有人边跑边哭着喊他,他回头去看,风将视线模糊成团,那声音微弱却清晰,分明是舒云止的声音,嘶哑着喊的是——“十四!”
第五章
剑十四恍惚睁眼,肩上的伤口又洇出黑色的血,旧梦方醒,前尘浮跃:白墙粉花,哭着问他为什么要出谷的小姑娘;暖春山野,木扉竹窗,偷偷看他练剑被发现,难得害羞垂了眸的碧衫少女;晚秋落叶,深谷庭前,坐等在红柱青石阶的舒云止,抬头轻笑唤他“十四”。
一声梦碎,转眼落日深暮,已是金戈铁马别过数载。
“将军,郎中找来了!”
曾在军中随军多年的军医竟然是敌军派来的探子,因他将行军路线泄露,害得剑十四的人马中了埋伏,剑十四也肩头中箭,虽已上了些常用的金疮药,但那箭头上淬的毒却无法解开。
剑十四皱眉,抬头却看到一身男装的舒云止正被几个士兵推上前,站在他面前瞪他,一瞬间有些分不清是梦是真。
“看什么看?这只手还要不要了?自己脱衣服,你们去烧水!”
舒云止没给剑十四说话的机会,上前几下扒开剑十四的战袍,解开剑十四自己随便包上的纱布。
舒云止强迫自己的目光从肌理分明强健的古铜色身体移开,落在剑十四惊喜地看着她的脸上,更加忍无可忍地把他的脸推到一边——数载未见,剑十四已由当初谷中温和俊朗的少年长成了铁骨铮铮的青年,玉雕的五官如经铁笔勾画,深邃的眉眼似淬火而出的剑,清峻凌厉,着实,让人心跳骤急,脸颊发烫。
剑十四低低笑了一声,抬起另一只完好的手,将微凉的手背按到舒云止火霞一般艳丽发烫的脸上,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说好会来找你的嘛!你忘了?”
“哦——”剑十四似笑非笑地顿了顿,又问道,“你脸红什么?”
舒云止心中一跳,挤压毒血的手使劲一掐!
“哎……轻点,疼。”
剑十四疼得脸色发白,落在舒云止耳边的声音都只剩丝丝气声,他闭了眼,把刚毅弧线生了些青色胡楂的下巴枕在舒云止的左肩上,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
舒云止觉着自己的脸大概已经冒烟了,但是手下很稳,放毒血,割腐肉,撒药粉,重新包扎,几乎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快而精准。
割腐肉时,剑十四本能地因刀光的反射睁开了眼,看了一眼舒云止,又慢慢闭上了,等到舒云止喊他喝药,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在舒云止怀中睡着了,安然无梦,一觉香甜。
“你出师了?”
“嗯。”
“对了,前两天还收到小师妹从归云谷发来的急信,那天正赶上敌军偷袭,我还没来得急看,你去帮我拿来念一念。”
舒云止给他喂药的手微顿,半晌才有些别扭地道:“无非就是和你说我出谷来找你了吧。”
“嗯,兴许还有些别的谷中的事情呢?”
“谷中的事情你不会问我吗?她说话那么难听,写的信有什么好看?你难道以为她会在信中给你写情话吗?”
舒云止有些气恼地说着,粗鲁地把一勺药喂进剑十四。
“喀……喀喀!”
剑十四苦笑,云止这是单纯地讨厌小师妹,还是,吃醋了?可是云止她,不是喜欢师父吗?
难道,这许多年他一个人的多情空念,终于得了落处?
这期盼奢求许多的东西,如今就在咫尺,为何,为何却觉着不真实,不真实到有些不安,不安到,不敢深究。
犹恐相逢是梦中。
第六章
舒云止用抹额掩住了额头上舒卷的花,依旧一身男装,留在剑十四的军中做了军医。
若无战事,便堪称岁月静好。
剑十四会骑马带着舒云止去看塞外风光,火红的云霞和漫天的风沙一起扑过来时,他会用宽大的披风裹住她,柔情拥她在心口,一如很多年前归云谷静默相守的寒夜——而那归云谷的数千寒夜,两人却都默契地小心绕开不提。
她听到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便觉着浮世可安。
他也会豪情地指给她看身后隐约的关山,说那山的后面有春波千倾,弯月西楼,有稚童老叟,蹴鞠秋千,那便是他守护着的东西。
舒云止不是很能明白,她甚至不能明白两国交战究竟谁对谁错。
她只是觉着心疼,十四只是一个普通人,却要保护那么多东西,可是十四似乎很高兴,那么,就让十四保护他想保护的吧,她来保护十四就好。
可是战事总是不会消停,舒云止认真而沉默地为剑十四披甲,为他牵马,送他出军营。
回头见舒云止的身影已经不见,近卫上前一步,对剑十四道:“将军,属下前日发现……舒郎中在您的帐中四处查探,像是在搜寻何物。”
“云止?”
剑十四笑着摇头,大概是上次发现军医是奸细,身边的近卫总有些草木皆兵了。
别人他可能不清楚,可是和西国没有任何关系,从小长在归云谷的云止怎么可能?
剑十四抬手接过近卫手中的战戟时,忽想起上次匆忙中放进袖袋的小师妹的信,笑着拿出来看了一眼。
舒云止在剑十四的军帐中对着为数不多的伤药发愁,军中近月来数次与西国短兵相接,伤者越来越多,她虽然医术高明,却没法凭空变出越来越少的药来。
“快救他!”
剑十四抱着一个血人踉跄着进了军帐。
舒云止急忙抱着药箱奔过去,只一眼就认出那是一直跟在剑十四身边的近卫,憨厚老实的年轻人,曾经红着脸帮她烤过僵冷的馕。也只一眼就看出,这个人没救了,即便把药箱中所剩不多的伤药全用上也救不回来了。
“发什么愣!拿药来!”
舒云止摇头道:“十四,没用了,他不行了。”
剑十四猛地抬起沾了血的脸,一双原本清朗的眸子红得几乎要流出血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淡然自若的舒云止,劈手要夺药箱。
舒云止抱着药箱后退,她的药箱里,还有能救二十人的伤药,如果全部用在这个人身上,非但救不回他,还会多陪上二十人的性命。
剑十四这样沉痛的样子,她不想再看二十次。
剑十四抱着的小兵还有一些微弱的意识,亲耳听到自己的生命被放弃,艰难地转头朝着舒云止所在的方向看去,那渐渐失去光彩的眸子瞪得大大的,带着难过、不甘、不信、怨恨和垂死的哀伤绝望。
舒云止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为他合上眼睑,轻声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来生,愿你平泰安康。”
怀中的温度渐渐冷却,帐外烽火连天,剑十四漠然起身往外走。
“十四!你受了伤,我为你包扎一下!”
剑十四一把甩开舒云止,冷冷看她,眸光森冷,他说:“舒云止,你可也有心?”
他从怀中掏出一纸信笺,甩到舒云止脸上。
“你这些天,是不是一直在找这封信?”
那是来自归云谷小师妹的信,半纸血书,字只一行:归云谷倾,云止弑师。
“我本不肯信,我怎么敢相信?你是我亲手养出的花啊,那么娇弱天真的女子……”
“十四,不是……你听我说!”
军帐被掀开,军士匆匆来报,西国新一轮的进攻开始了。
舒云止看着剑十四大步离开的漠然背影,心中一阵一阵发凉。
剑十四从小跟随师父修习,师徒之情更胜父子,他不会原谅她的!他没有立刻就杀了她,已经是对她最大的仁慈!
舒云止抹了抹眼泪,背起药篓,就算他不原谅她,就算他终是要杀她,她也要为他做她最后能做的事,她说过的,她来保护十四。
第七章
剑十四原以为自己会在那一战死去,敌众我寡,因为风势迟迟不变,他准备的火攻也派不上用场。
他想若是死在那一战也好,这样就不用回去面对他最喜欢的女子杀死了他最敬重的师父的事实。
所以,在那支箭对着他射过来时,他恍然一笑,闭了眼,却在下一刻被人抱住从马上滚下。
那是他向来骄纵的小师妹,她哭着揪着他的战袍喊:“师兄!再坚持一下!风就要来了!我们会赢的!会赢的!”
数千剑雨破空而来,剑十四叹气,将师妹护在怀里,说:“何苦把你也搭进来?”
然而,千钧一发之时,如有神鬼行云,忽然有平地狂风起,将那阵剑雨横摧。
剑十四一怔,在战场上千锤百炼的神经,条件反射般让他立刻翻身上马,挥动火攻的旗帜!
借着那股如有天助的狂风,竟然一举将久攻不下的敌军击溃。
劫后余生的士兵们发出狂喜的叫喊,剑十四拄着战戟立在风中,尚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个季节,这个时段,这处地形,以他数载征战的经验,远不该有从这个方向吹来的风。
“师兄,我们赢了。”
小师妹哽咽的声音传来,剑十四回头,对着她笑了笑,道:“师妹卦占之术越发精进了,居然能算出这样的风,若不是你,师兄今日大概就要在这里殉国了。若是师父知道,必然也是欣慰的。”
提到师父,两人都沉默了。
剑十四带着小师妹回营,让人将舒云止喊来。
可是找遍整个军营,都没有找到舒云止的身影。
“师兄,舒云止她,必然是畏罪逃脱了。”
剑十四沉郁半晌,声音嘶哑,问道:“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杀师父?
“师兄……这样也好,舒云止的原形那样娇弱,没了归云谷和你的庇佑,这样浮沉的世间她必然活不长。我们、我们就当她死了。若是日后遇见,再手刃云止。”
剑十四茫然地看着小师妹,恍惚地点了点头,若是日后遇见,若是日后遇见……
小师妹神色黯然,拿出一棵还沾着泥土的止血药草捣碎,按在剑十四的伤口上。
“师妹,你不是只习卦占,何时也学会了岐黄之术?”
小师妹低着头,半晌哑声道:“我也只认识这一株草药罢了。”
尾声
舒云止背着药蒌,赶往离扎帐处有些远的关山,她想那山上一定会有可以治伤的药材。
她发现一株止血的药草,刚刚放下药篓,就被人猛地击中脖颈打晕。
醒的时候,舒云止发现自己被人绑了起来,归云谷中一直看她不顺眼的师姐正拿了一把匕首,满眼愤恨地看着她。
“舒云止!”
舒云止侧身狼狈地在地上翻滚,躲开迎面而来锋利的匕首。
“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师父!”
舒云止蜷缩在地上,划出细小血口的脸贴在冷硬的山石上,缓缓道:“因为,要替主人报仇。”
那一年,归云谷主人的第十三位徒弟从远方与西国交战的沙场上传来了身陨的消息,这是归云谷出去的第十三名弟子,和前面的十二名弟子一样,他们都没有回来。
归云谷的主人沉痛之下把自己关在归云居内三天,然后独自去了一趟西国将军的住处。
精通卦占的他一眼便看出那害他十三位爱徒身陨的西国将军府中有着极厉害的阵法,可护他武运昌隆,阵眼,便是一株已具灵性的百年昆山夜光。
虽说天道有常,胜败为兵家常事,但归云谷主连失爱徒,心中沉痛生恨,便取走了那株昆山夜光,破了西国将军的阵法,不久,便传来那位将军阵前身亡的消息。
“我受主人家中世代供奉,才能有百年灵根跳脱寻常草木的枯荣,这是大恩,我如何不报?归云谷主坏我主人武运,害他身亡,这是大仇,我如何不报?”
舒云止仰起脸来,额上的抹额已经脱落,露出如沾着明灭星光的花印。
“你!你就不怕师兄恨你?师兄不会放过你的!他一定会手刃你来祭师父!”
“怕啊……我怎能不怕……”
舒云止笑了,她比任何人都在乎剑十四,也比任何人都知道剑十四对师父的敬重,所以这许多年,没有一天,她不是在恐惧中度过。
第一次她拿着匕首潜入师父的住处,剑十四冲进来时,她只来得及将匕首藏进被褥,僵硬得浑身发抖,尖声让他出去!她多害怕他知道她要杀他的师父!
而归云谷主许是也觉着自己坏人武运所为不够磊落,或是觉着舒云止忠义感人,也可能只是活得太久见了太多离别觉着厌倦了,竟然与她约定,留她在身边侍奉,若她凭医毒一术能赢了他,便把命给她。
此时远处隐约传来厮杀声,拿着匕首的女子皱了眉,急道:“糟了!”
与修习剑术和医术的剑十四舒云止不同,她所研习是卦占。前几日她为十四师兄算了一卦,知道师兄此战要败,性命堪忧,却还有一线转机,因此从千里奔来,却不想在这遇到舒云止将事耽搁了。
舒云止听后,眼中波光尽碎,拼命挣扎起来,喊道:“快给我解开!我能救他!”
“你能怎么救他?”
“能的。”
舒云止抬头,眼角流下了泪水,却一字一句认真道:“师姐,你精通卦占,你可知,这世上有一个阵法,可保人武运昌隆,三道归一,战无不胜?师姐,我知道这个阵法。”
舒云止在师姐的帮助下将阵摆好,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阵眼。
“十四,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
舒云止额上的花印光芒大盛,她痛苦地尖叫起来,身上的骨头仿若全部被扭曲打碎,慢慢地,那光芒和她的声音都渐渐暗淡了下去——舒云止舍弃了人身,重新变回一株灵力四溢的昆山夜光,以百年灵根为眼,武运阵成。
那一年,师父明知她要杀他,却与她定下约定,许她在身边侍奉,但是也让她立下誓言:终此一生,不得与剑十四在一起。
“若是你和十四在一起,却终有一天杀了我,被夹在你我之间,背负这爱恨的十四就太可怜了。”
这些年她一直恪守着这个约定,却在报仇后贪心了,还是忍不住来到了剑十四的身边。
她在十四身边的这些日子,皆是她偷来的浮生,而今,终于到了头。
远方战场的气运因这阵法风云生变,他会胜,会安好,便够了。
即使,这世上已无归云谷,剑十四从此不知将归何处。
即使,这世上已无舒云止,从此昆山夜光花开年年,不知为谁灼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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