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80年代尾90年代头,对于我这一代人来说,《唐诗三百首》应该是我们共有的童年记忆。
再怎么不学无术,应该也能来两句“床前明月光”“锄禾日日当午”。若是唐诗背得多,那可就是一项了不得的才艺,多半是要在亲戚聚会时被拉到人前表演一番的。但这更多是机械的记忆,诗文背得滚瓜烂熟,其中的意思不甚了了。
等上了学,语文课上也是要讲诗词的。更多时候,我只记住了诗中某个字训诂的意思、绝句的平仄、律诗的对仗,至于这些诗词究竟好在哪里,不太理解。
上大学读中文系,学诗成了自己专业分内的事,但仍不敢说自己懂诗。
《红楼梦》中香菱学诗的故事,大家都熟悉。香菱说:“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又说:“……‘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每每读到这一段,总是颇不以为然:真的假的,我咋没感觉。
诗,不得不学,但是读又读不懂,难免越来越抗拒。说起来也是科班出身,不懂诗词,有点说不过去。不过后来,也就慢慢自洽了。天资愚钝,罢了罢了。就算是读懂了,似乎对于现实生活也没有多少实际的助益。
毕业工作之后,读书的时间少了许多,更别说读诗。我也早就接受,自己是个俗人,读不懂古人笔墨间的诗意襟怀。
没成想,在当妈之后,我竟有机会体验了一把读诗的顿悟。
有一阵子,我自己在家带娃。虽然娃不会说话,但你得跟她说话,要不然大眼瞪小眼的多尴尬。
说到无话可说时,我翻出来《唐诗三百首》(是的,仍然是它),自己先记诵几首,然后一边遛娃一边念给她听。娃听没听懂不知道,我好像咂摸出点子味儿来。
那次是念王湾的《次北固山下》: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我们河南老乡这首诗脍炙人口,“海日生残夜”一联历来为人所称颂。而我念着念着,觉得“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这句,更令人有欲说却不可说的意味。
这句一读出来,就有一种很强烈的空间美感。
“潮平两岸阔”,是一种平面的开阔的美,当下句的“悬”字一出,大片的空间留白中,一下子有了一个立体的视觉重点。
再者,悬”这个字,读来仿佛摇摇欲坠、无处可依,为宏阔的景象添上了隐隐的孤寂和怅然。
你想啊,苍茫水面上一点孤舟,渐行渐远。顺风顺水的航道上,怎么就只有“一帆悬”呢?再往后读一句,明白了。因为“江春入旧年”呐,新年还没有过完,有谁会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家远行呢?像诗人那样羁旅的游子,只好将乡思寄于鸿雁了。“悬”字,岂不与宦游飘零的心境正相合。
这个“悬”字,让我与香菱的“橄榄论”产生了共情。
读诗读出这一层意味,当时激动得一拍大腿,给我闺女吓一激灵。
这两天翻看袁行霈先生的《中国文学概论》。他讲中国文学的鉴赏方法,首要一个便是“玩味”,就是要在心中赏玩体味,“语言的美,要多咀嚼、多玩味。中国有句成语叫‘咬文嚼字’,似乎有点贬义。但文学鉴赏不能不学会‘咬文嚼字’”。
这大概是我给女儿读诗能读出兴味的原因。你就读吧,一遍一遍,只要读下去,总会在某个时刻,有所思,有所感。
从那以后,遛娃时我总愿意找几首诗念叨念叨,是念给女儿听,也是念给自己听。
当然,读诗还是无法替我解决什么实际问题。它不能帮我喂奶换尿布,也不能回答为啥产后减个肥好难。但读诗时一瞬间的心领神会所带来的欣然,确是庸碌日常里难得的高峰体验,美妙且隽永。
如今我习惯随身带着书,在早晚通勤乘地铁的间隙,找几句诗“玩味”一番。这仿佛能打开结界,在人群里营造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精神小宇宙,也仿佛是叠了能量甲,如有意会,就格外神清气爽。
比如今早,翻到了辛弃疾的一首《贺新郎》,其中有一句:
残山剩水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
两三雁,也萧瑟。
还得是辛老师啊,这状物写景的角度,这调度文字的功力,这言有尽意无穷的境界,一个字,绝。再次想拍大腿。
到站了,合上书。像往常一样,我融入地铁的人群中,匆匆忙忙。
但无人知晓,此刻我心中,正疏梅荡漾,风月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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