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风一连半月未上早朝,她平日所站的位置就在金銮殿右前侧的圆柱后方,身子稍一偏就能被挡得严严实实,故而直到督察院呈上折子,称她“食君禄,不为臣事”,枢堂才忆起,自己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她了。
久到,他甚至想不起上一次看见她是什么样的光景。唯有他迎娶皇后时,她说的那几句贺词还搁置在他脑海里,不必费力就能浮现眼前,且一字一字愈发清晰。
那会儿顾西风身体不大好,告了数日的假,枢堂本以为封后大典她亦不会来。当瞥见灯火辉映下掩在人群中的纤弱身影时,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看着她拱手行礼。
晚风扬起她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一片粉白杏花吹落在她额角,盖住从眉尾逶迤入鬓的伤疤。她却并未在意,只垂首恭敬道:“恭祝吾皇与皇后永结同心共白首,天佑大祁,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以,是从何时开始,她不再弯着眉眼叫他枢堂,也不再语带调侃地叫他主上,只剩这一声至疏至远的吾皇?
壹
顾西风在死之前,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场这么盛大的葬礼。
隆冬季节,漫天雪花纷飞,整个帝京在寒风中扬起素幡。枢堂亲自率百官在城郊她的墓前祭拜。她就静静站在一侧,仿佛此刻躺在棺木中的那人并不是她。
她转头看向枢堂,他的眉睫浸在风雪中,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伸手擦去他鬓角的霜雪,可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她都不能为他做了。
她以为他们早已形同陌路,如果早知道她死后,他会难过,她拼尽全力也要活下去。
可她终究,只能陪他走到这里了。
傍晚时分,天色完全沉下来,顾西风跟着枢堂从城郊回宫时,骤雪加急,皇后正提着食盒在御书房外等候。
她下意识想要躲避,却无法离开枢堂五步以外。自她再度醒来之后,就一直陷入这种窘境,大抵是她生前执念太深,所以即便是死了,神识也要和他寸步不离。
枢堂和皇后在一旁交谈,她背过身在廊上数宫灯,灯火在风中摇曳明灭,晃得她眼晕,数到第四十二盏时,皇后的凤驾终于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顾西风闪身进屋后,目光直直落在了食盒上。她一向无欲无求,唯独有些口腹之欲,却一向不为外人知晓。
然而她在这边心向往之,枢堂却命人搬来了火盆,暴殄天物地将盒中糕点一股脑地烧了进去,火光跳跃中,毫无征兆地轻喃了一声:“小风。”
顾西风一惊,见他并未望向自己所在之处,才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
糕点很快被烧完,枢堂继而又打开了一个箱子,她凑近发现里面是一沓书信。信笺泛着陈旧的色泽,而上面的字,正是出自她之手。
她就这么看着书信被如法炮制丢进火堆,火舌翻滚间,一同焚烧成灰烬的,还有枢堂维持了整整七日的寡淡神情。
“燕山这边战事已平,我与阿书阿墨不日便归,勿念。另,山脚镇上的桂花糕滋味甚好,我已差汇报军情之人先行回营给你捎了一份……”
“春寒料峭,你伤势还未痊愈,记得添衣……”
“清明这日大雨,我担心漠河涨潮,便换了驻营之地……”
好像烧了许久,又似乎只过了一瞬,箱子便见了底,枢堂握着最后一封信的手有些抖。不同于之前的长篇累牍,这封信很短,只有一行字。
上面写着:“听闻你要娶陈国公主,恭喜。”
贰
十五岁那年在沧澜山遇见枢堂之前,顾西风一直对自己的性别有所怀疑。同门师兄妹一共七人,师父苍崖子对她最为严苛。师兄们读兵法时,她在扎马步,师兄们学奇门遁甲时,她在练枪法,师兄们休憩时,她在补兵法和奇门遁甲。
从旁路过的三师兄摸摸她的脑袋,语重心长道:“小七乖,你智力不够,自然要体力来补。再说了,谁能把你当成个姑娘?”
然而不过翌日,就有人替她让三师兄因这最后一句话打了自己的脸。
她清晨完成日常训练,负重下山采药时,遇见了个一袭白衣的青年。
好像穿白衣的青年,都理所应当的端得一副风姿毓秀的好相貌。一阵风拂过,桃花梨花簌簌而落,如此良辰美景,一向对各类花都敬而远之的顾西风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顾西风清晰地感受到面前的人身子僵了片刻,接着他又镇定递过来一张手帕。她如蒙大赦地接过,捂住口鼻,瓮声瓮气地道谢,“公子今日行善,日后必有福报。”
白衣青年眉眼弯起来的样子没来由得让顾西风想到了冬日沧澜山顶的月亮,美好,清冷,而遥不可及。
日后她捧出一颗真心,想要掬他这一弯冷月。可每当手要触到,月亮就散了。
彼时白衣青年缓缓收了笑,声嗓清淡温和,对她道:“在下枢堂,偶经沧澜山,困于山中已久,可否向姑娘讨口水喝?”
初次被人叫做姑娘,顾西风心跳如擂鼓,但只应下,面上却不动声色。
后来才发觉,什么偶经沧澜山,什么讨口水喝,也只能骗骗她这种沉溺于美色的笨蛋。
枢堂是专程来找她师父出山的。
东朝末年,各地诸侯割据,枢堂为祁国世子,率兵征战六国,此番途径沧澜山,便是专程来请隐居此地的高人相助。
顾西风在师父屋外的庭院里坐到月上中天,几只野鸟扑棱着翅膀从庭前桂树旁掠过,晚风穿过狭长山谷迎面而来,她手中捧着的茶水一遍遍凉下去,她又一趟趟去泡了新茶。枢堂出来时,她险些撑着额头睡着,幸而茶还是热的,等递过去,才撞见对方不失惊愕的神情。
她终于觉察出自己的行为可能有点傻,故作镇定地摸了摸鼻子,自我开解道:“咳,沧澜山人,言出必行。”她其实还想说两句话来安慰一下被自家师父拒绝的他,然而看到他眉眼间的淡淡笑意,又把话尽数咽了下去。
他这样云淡风轻,倒显得她有些看不开了。
枢堂被苍崖子婉拒后,借着求指点的名义在沧澜山住了三个月。期间六个师兄沆瀣一气想要排挤这个外来户,本要拎着顾西风一起,而后者却早早就投靠了“敌国”,一并投靠去的还有她的一日三餐。
于是常常两人分吃一个馒头,她啃着大的那份,听枢堂给她讲解策论。只是美色当前,她难免会出神,视线锁在他侧脸,直到他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风?”
她猛地回过神来,红晕一路蔓延爬至耳廓。
枢堂请辞那日立夏刚过,细雨朦胧洒下。那日刚巧也是他的生辰,他玩笑状向顾西风索礼物,她讷讷说抱歉。
他眉间便挑了三分笑意,良久后静静凝视她,道:“那小风同我走可好?”
她那时没有拒绝,今生便再也没有拒绝的可能。
叁
初至枢堂的军营中,顾西风没有少吃苦头。首先受到的刁难来自阿书阿墨这一对孪生兄弟。
他们原本是枢堂的贴身护卫,自她来后,便被枢堂调至她麾下做副官,自然不甘愿。阿书性子跳脱,爱憎皆摆在脸上,与她多有口舌之争,阿墨则沉稳许多,万事一句温温的“一切听凭将军作主”将她的话都堵在嗓子眼里。
事情的改变发生在燕山那一役。顾西风将阿书阿墨与军队主力留至燕山脚下准备埋伏,独自率一小队精兵请敌入瓮。
这一招行得十分冒险,好在确有奇效,身负重伤的顾西风从浑身如散架般的疼痛中清醒过来时,战局已以全胜告终,阿书别别扭扭地过来跟她汇报了战况,阿墨正端着伤药立在一侧。她撑起身子给枢堂写了封信。
早前她和枢堂约定,她行军在外,定期要给他写一封信报平安。从沧澜山出来这大半年的时光中,他们相处的时间甚至还不如在沧澜山的那三个月来得多。
唯一的记忆还停留在她初次入战场那回,她仗着自己会武未把敌军放在眼里,一心只顾保护枢堂安危。于是在枢堂身后有人拔剑刺向他后心时,顾西风近乎本能地就替他拦了那一剑,可身侧随之便有利刃横空接踵而来,劈在她额角,顷刻间血流如注。
她在一片猩红血色中,看见了枢堂惊慌的目光。
这场战役最后赢得侥幸,中间敌方请求息战,枢堂却未应允,直到灭掉敌军最后一骑。翻身回营时,顾西风听见他对自己说:“小风,对不起。”
后来她在这半年里逐渐习惯了刀剑杀伐,那道伤痕却怎么也没有消掉,她偶尔抚上额角,也会呆怔片刻,却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顾西风在淡淡的惆怅中,率军回到桐城与枢堂会合。
那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积雪已经没过膝盖,她披一身枣红色的盔甲,从马上跃下,枢堂就站在营帐前等她归来。不承想盔甲太过厚重,压得她整个人倒下来,一张脸埋在雪堆里,开始是羞窘地不愿抬起头来,后来是真的抬不起头来了。
枢堂等了许久没等到人,心一紧,阔步上前将她从雪里捞出,抱进怀里。天冷得刺骨,她的脸却烧得烫人。
在燕山之战中受的伤原来并未根治,她一路硬扛着病躯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心神终于得以放松,风寒便汹涌而至。
夜里高烧不退,她死死握着身前人的衣角不放开,模模糊糊地呢喃:“枢堂,我们打赢了……”
一双手贴近她额头,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温柔的男声潜入她梦中:“我知道了,小风,好好睡一觉。”
她的眼角骤然滚落了一滴泪。
顾西风从不知道自己喜欢上一个人,竟然会这么脆弱。脆弱到他一句温言软语,就能让她心中酸涩到这些日所受的全部委屈都随着眼泪倾泻出来。
离开沧澜山那么久,她想师父想师兄;在军营中备受排挤,她只能独自挺过去;她为他而出山,却连见他一面都那么难。
师父从小教导她:“一切由天,所得有命。”她幼时坚信不疑,此时却只想信他。
肆
等到顾西风身体大好,已经是十天之后,临近除夕,枢堂带她去采购春节所用的物资。
山脚下的桐城镇上安宁得仿佛与世隔绝,天下动荡狼烟飞沙都被隔断在外。走在青石板路上,顾西风四处张望,将视线投向街边卖糖人的小铺。
枢堂发觉她目光的焦点,不由轻笑出声:“小风想要这个?”顾西风慌忙摇头,枢堂眼中的笑意却未散去。等他们雇好马车将后,枢堂变戏法般递了一个糖人给顾西风,圆脸弯眉,青丝及背,正是女装扮相的她。
他立于一片人世烟火中,不再像往日那样高不可攀,眉眼都柔和下来,顾西风紧紧握着糖人,竭力忍住自己想捧住他的脸亲上去的冲动。
回到营地后过了两日便是除夕,夜幕被染上一层鸦青时,阿书阿墨领人扎上一盏盏红灯笼,映着几团篝火,竟真勾勒出几分新年的喜庆。
顾西风写了封信,唤来信鸽送至沧澜山后,便安安静静地捧着一碗馄饨坐在篝火边上,看着各军将领轮番来找枢堂敬酒。枢堂来者不拒,一双清亮的眼眸逐渐露出潋滟之色,眼见快撑不住时,顾西风上前一步托住他。
她不假他人手,亲自将他扶回营帐中,刚到榻边,他身子倏然压下来,酒香霎时间盈满鼻端,她一颗心砰砰直跳,看他嘴唇张合,迷蒙中吐露出一个名字:“清河……”顾西风莫名觉得冷,冷得她忍不住浑身颤抖,转头朝外望去,嶙峋寒梅枝头有积雪未消,泛着茫茫银光,悉数刺进她眼中。
她平静地给枢堂盖好被子,尔后掀开帘子走了出去。营帐外有一百七十六盏灯,夜空中有密密匝匝数不尽的星星,于此刻都随她心底那无足轻重的爱意一同湮灭。
这并非是她第一次听见清河这个名字。
宋清河,陈国公主,枢堂在陈国为质子时的青梅竹马,阿书津津乐道的祁国未来的世子妃。纵使身处乱世,门当户对这四个字,依然沉甸甸地搁在所有王族世家的心头。
更何况,枢堂对宋清河本就有情。
更何况……枢堂喜欢的,从未是她顾西风。
他对她的照料,大约一半出自恩情,一半源于怜悯。
恍惚间篝火已经快要熄灭,顾西风上前捡了根还燃着火星的枯枝,在雪地里一笔一划写下“枢堂”两个字,不过被风轻轻一吹,就融化得了无踪迹。
伍
除夕后没过几日,便传来陈国被周边三国围攻的消息。顾西风敏锐地察觉枢堂陡然变了脸色,手中茶盏被他捏碎,他未顾及弥漫指缝的殷红血色,当下不容置否地取消了之前的行军计划,亲自率兵赶往陈国边界。
以一敌三,即便祁军勇猛,即便枢堂用兵如神,也注定是一场恶战。枢堂在其中身受重伤,几欲昏迷,却还硬撑着要上战场。顾西风头一次以下犯上,下令让阿书阿墨将他绑在床榻之上。她直视枢堂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向他许诺:“我会将宋清河完好无损地带到你面前。”她并非空口白话,之前除夕那晚寄信回沧澜山,便是向师父苍崖子求一个布阵的法门,恰于此时送来。
她在阵中央催动阵法,霎时天地变色,尸横遍野,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她的五感,又被掩埋在彻骨的疼痛之下,眼前漆黑一片,只有师父在信笺末端写的几个字:“施阵者必遭天罚”仿佛隐隐发出光亮,彰显着她自遇见枢堂起即注定的命运。
顾西风从白骨堆里救回那位貌美绝伦的公主已是三日后,由于背后中了暗箭,近乎匍匐地将昏迷的她背回营前,交到闻讯匆匆赶来的枢堂手里。
她掩着嘴角咳了口血,又浑不在意地擦去,看着他把清河打横抱起,一路疾步走向营帐,心像被利刃剜了一道再难愈合的伤口,比背上的箭伤还要痛百倍,眼睛有点酸涩,在枢堂蓦然回首望她一眼时,硬生生眨去眸中水光。
她辨认出他的口型,他在向她道谢,为她救回了他心爱的姑娘。
可他何时才会知晓,她最不想要的,就是他的道歉抑或道谢。
顾西风瞒下伤势,连夜率军赶往漠河奔赴下一场争夺十二座城池的战役,枢堂则暂留陈国境内料理后事,以及安慰一夜间家国尽失的宋清河。
当顾西风听闻枢堂并未占领陈国,而是扶植宋清河一位幸存的族兄继任陈王,为保下她的公主身份时,手一抖,热水浇下来烧红一片,她却只觉一阵疲倦。
窗外星垂平野,月涌大江,这样好的景色,她却再撑不下去了。
醒来时,她目光触及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枢堂,顾西风依稀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他见她睁开眼睛,面上忧色散去大半,只是眼眸中还似叠了一层又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我去叫军医。”枢堂丢下一句话,匆匆起身离去。
再闻人声,是阿书领着一位白眉白髯的老先生进来,把脉探看一番,确认已无大碍后,顾西风见阿书屏退左右,吞吞吐吐,犹豫几番后道:“之前军医为老大你诊治,说……说你今生再无子女缘了。”
“主上听闻之后,很自责。”
顾西风恍然,枢堂那会急着出去,不敢见她,应当是觉得他又亏欠她了吧。她顿时再躺不住,被阿书搀扶着,在一片火堆前找到枢堂。他一半脸被火光染上暖色,一半脸却还匿于寒夜。
她静悄悄在他身边坐下,低头戳了戳埋在柴堆下面的红薯,慢慢道:“你看,我性子这么跳脱,本也难有人会瞧上我,更别说……别说生孩子了。”
枢堂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不置一词。
夜里漠河汹涌,周遭阵阵松浪声传来,静默许久,顾西风笑了一声:“等主上你君临天下那一日,我便要回沧澜山了,上次师父来信说几个师兄做得饭都不如我好吃,这一年多来生生瘦了几斤,让我早些料理完外界的事就回去。”
枢堂眼睫一颤,却避开了她要走的事,道:“你如何知我会君临天下?”
她垂着眼睑,故作轻松道:“我下山便是为助你手握江山万里,若未实现,少不了要被师兄们嘲笑一顿,况且……”
况且,沧澜山人,言出必行。
她为这八个字,付出的又何止这潦草半生。
陆
又逢冬风拂面,霜雪落白首时,顾西风重返陈国,为迎接宋清河入大祁。
四年光阴一纵即逝,祁国吞并四国,唯留陈国楚国一者在东一者在西。陈国是为留宋清河公主之名,楚国则是国主早已投诚,内里已归入祁国内,空留个架子。
月前收到枢堂将迎娶陈国公主的消息,她便知,护送宋清河这一路,将是她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从此天长海阔,而君臣陌路,江湖不逢。
顾西风揣着满腹离别意,难得面上还能带笑,耐心陪宋清河聊天。自幼被捧在掌心长大的金枝玉叶,虽经历一次山河颠覆,但被枢堂保护得很好。顾西风怕打打杀杀的惊吓到她,搜肠刮肚地寻些趣事说给她听。
可趣事哪有那么多,说到最后,话题自然转到枢堂身上。公主渐渐羞红了脸,顾西风想弯弯唇角,眼眶却被风吹红了。幸好宋清河并未发现她的失态,只在回神时惊呼出声:“顾将军,你鬓角生了缕白发。”
顾西风低头看去,夹杂在青丝中的那几根白发格外显眼,隔了好久,她才想起,她今年也不过二十岁,是和宋清河一般大的年纪。
抵达祁国都城淮安前,顾西风留下一队精兵保护宋清河,先行一步至宫中向枢堂复命。岁暮天寒,进宫的一路上,火红的灯笼灼得她双眼发酸,匆匆向枢堂禀报完军情后,她欲转身离开,却被他叫住。
枢堂双眸含笑道:“今日冬至,顾将军不妨留在宫中一同吃扁食。”顾将军三个字分明含着调侃,顾西风不觉两颊发烫。
可她永远料想不到,那是她最后一次见枢堂笑。因为当她返回城外官道时,宋清河与那队精兵已不留一个活口。这一次,她没能再救回枢堂心爱的姑娘。
她已经忘记了是怎么踉跄着跪倒在枢堂面前,对他说出这个噩耗,唯一能搜寻出的记忆是她独自一人提剑寻到了暗杀清河的那帮刺客,鏖战了一天一夜。九死一生时在想,倘若她也身首异处,他能否少恨她一点。
顾西风一贯自诩冷静,头一次这样冲动,遍体鳞伤地躺在一地血色的深巷中,身上没有一块完好,意识昏沉恍惚中回到了沧澜山,初遇枢堂的时候,白衣青年的笑容就这样悄然在她心中铭刻一生。
她说要助他君临天下,可她想的却是,与君共临半山,归隐天下。
眼前泛起白光,她依稀看见了师父的轮廓,还有师兄们,她想走过去,耳边一声声的呼喊又将她拖回来。
天光大盛。
光亮一寸寸挤进她眼中,她艰难地掀开眼帘,感受到浑身都被绷带紧紧包住,有道人影赶过来,是阿书。
顾西风一边被太医把着脉,一边听阿书说事情经过,心中只想苦笑。这五年来,她见的最多的人恐怕就是大夫了。
来刺杀清河的人,出自被祁国吞并的四国组成的谋反组织。解决大祁国君的未婚妻,是他们给枢堂的下马威。这些都是枢堂率人赶至她昏迷的地方探听到的消息。
他去救她,可待她醒来,终究是不愿见她。
休养好身体后,顾西风主动申请去剿灭反贼。她答应过要让他的王土山川太平海晏河清,怎能半途而废,无论他怎么反对,她一意孤行。
最后还是枢堂妥协,他看着她,神情复杂到她再看不懂:“顾西风,孤让你活着回来。”她一愣,转而露出一个笑:“微臣领旨。”
肃清反贼余孽,顾西风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再回淮安城,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因功受封一等将军,接旨时她垂眸看着自己因重伤所致连剑都再举不起的右臂,心中莫名多了一抹释然,她再帮不了枢堂什么了,大约可以安心离开了。
顾西风写了请辞归乡的折子递上去,杳无回音她也不着急,就这么每日早朝时隔着数丈远的距离,静静地看枢堂一眼。
然而上天连这一眼都要收去了。多年征战,到底沉珂难治,病来如山倒,她连爬起来上早朝的力气都没有,体力积攒许久,撑着去了他的封后大典。要与他相偕白首的,是朝中一位重臣的女儿。名门闺秀,端庄大方,配得起他身边的位置。
她终于可以放心,放心地撒手人寰。
顾西风离世那天,雨从三更下到清晨,雨停后深巷中有人叫卖杏花,她的一生结束在清淡杏花香中。
柒
枢堂很久后才明白,他对顾西风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身为祁国世子,他却降生在祁国大厦将倾时。十岁那年,他被使臣送至陈国作为质子。陈王膝下无子,仅有一个掌上明珠宋清河。见宋清河对他有情,陈王便有意扶持他,他曾与陈王有约定,若有一日问鼎至尊之位,会保下陈国,迎宋清河为后。
陈国,是他逐鹿六国的第一块踏脚石。
顾西风呢?遇见她时,他已经回到祁国,以世子之位率兵征战三年。他心性深沉,她却单纯得几乎所有情绪心思都写在脸上,看上去全然不似苍崖子的徒弟。苍崖子看似待她严苛,实则最为看重她,而她呢,重担加身也不埋怨,性格坚韧非同常人。
于是他想,无法请苍崖子出山,能得她相助也好。出乎意料的是,在他请顾西风出山一事上苍崖子并未加以阻拦,只低声叹息道:“小七命劫如此,逃不掉避不得。”
他便是她的这场劫数。他今生最不该做的事,就是招惹了她,让她为他鞠躬尽瘁,身死他乡。他一向于情事上心如止水,在她之前,唯一挂念的,只有一统六国振兴大祁,在前铺就的是一条皇图霸业孤家寡人的路,可她所作所为到底让他动容。
怎能不动容。
尽管他无数次提醒自己,他可以待她温柔,但不可对她动情。那年除夕,他其实并没有醉,呢喃出的那一声“清河”说予她听,更说予自己听。其后对宋清河的态度,俱是因此。
然而情之一字,向来不受人心控制。
他欠她太多太多,欠到宋清河死后,甚至不敢再见她一面。
她想要的,他给不了,只有许她高官厚禄,可他知道,在她眼中这一切一文不名。
他身为大祁国君,必须有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若娶她,势必会将她推向风口浪尖。她要走,他也不许,就这样强留住她,遥遥相望。
他不愿余生再难见她一面,可敌不过天命,不是生离,却是死别。
顾西风故去的第三年,枢堂派到大祁各地的人,终于带回了一位隐世高人。
他时常能感受到有人在身边注视他,一如往日顾西风在身后凝望他的目光,他不信鬼神之说,但哪怕有一丝找回她的希望,他都不愿放过。
殿内燃起袅袅白烟,白髯老道阖眼念了半日心经,蓦然睁开眼睛道:“贫道这有一逆天轮回之法,只是需得……”说到此处话音一顿。
枢堂垂眸,微微笑道:“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需得陛下的帝王命格,以作交换。”
这般代价,其实他早已猜到。
前半生他皆为争这山河万里而活,可如今……如今他已不想要这天下。
捌
顾西风是被三师兄掀开被子冻醒的,四月山中尚冷,她身子发抖睁开眼睛,正看见叉腰摆着一张后娘脸的三师兄。
小木屋,沉香炉,还有案上前夜对弈未收拾的残局,阳光从窗格子里漏进来,满室墨香,一切一切,像极了五年前的样子。若非那五年的记忆刻在骨子里过分清晰,顾西风几乎要以为皆是一场梦境。
她死后追随枢堂身边,起初与他相贴相近,后来神识愈发微弱,日趋散尽,却未想到会回到五年之前。
“太阳都要晒屁股了,还不起床练功?”三师兄见她神情恍惚,语气凶巴巴。
顾西风一个激灵坐起身,疾步冲出门外,留三师兄在身后吹着莫须有的胡子瞪大眼睛。她心跳如擂鼓,这天就是她初遇枢堂的日子。她也曾问过自己,若往事重来,她是否愿意再结识枢堂,可即便再痛苦,她还是不想与他错过。
循着记忆一路狂奔至半山腰桃花林中,却遍寻不见枢堂的身影,她缓缓垂下手臂,弯弯唇角,露出一个苦笑。下一刻,耳边传来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这位姑娘。”
她身体僵住站在原地,听着他的声音,脑海中不受控制,现出当年初遇时,他说过的话。
在下枢堂。
“在下枢堂。”
偶经沧澜山。
“偶经沧澜山。”
困于山中已久,可否向姑娘讨口水喝?
“对姑娘一见钟情,不知姑娘可愿嫁我为妻?”
顾西风转过身,望见笑容清浅眉目如画的枢堂。
天空蔚蓝无瑕,有惊鸟从树梢掠过,不远处阁楼旁,师父种了数年的凤溪花,原是在这日盛开成锦。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