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些喜欢穿极凉的绸缎的年月,让开似妖艳的芍药从前胸爬上脖颈的立领,紧贴着皮肤的旗袍勾勒出水蛇腰般曼妙的身姿,卷起一把满头青丝,妖娆尽显。
想起那些无数个夜里点了一支支人去楼空缱绻事后会寂寞的烟,现在想来不觉可笑幼稚。我看着当年让我痴迷的他,现在着一身浆洗过无数遍快褪色的蓝褂,佝着背小心翼翼地穿过幽暗的天井,似逃避地不去看我,局促地站在我眼前,记得他以前留洋回来常同我说要“时髦”,总是一身笔挺的西装,昂着头走路说这才是优雅,看到他这幅如今模样我忍不住轻嗤一声:“坐吧。”
“哦。”此后无话。
他不敢看我的眼,双手不安地紧握,也不开口,想想当年那个在我耳边诉说风月的风流倜傥的男子哪去了,怎么如今就剩这样一幅不修边幅,懦弱卑下的样子。
我倒是忍不住要开口了,我转头朝向他,朝他喷了一口烟,果然见他呛得直咳嗽,这样崇尚高雅生活的人怎么能忍受我这样的烟火气:“说吧,到底找我来做什么?”
“那,那个,阿茵,也没什么事,只是刚好路过,想看看你。”阿茵?有多久没听过这个亲昵的名字了,只是想看看我么,原来就算已经有三年光阴这样的长度,还是改变不了一个人骨子里的的虚伪。
我一下没一下的拿着烟斗磕着桌角,另一只手下意识的就抚上了心口,呵,不疼了,真好。看着烟雾里朦胧的风景,那些日子不禁又缓缓浮现在脑海里——
鲜衣怒马,谁不爱他少年容颜意气风发;红颜若雪,谁都爱我豆蔻年华顾盼流连。浮华万千,人群中我也就看到了他一人,当时的他眼中也只有我,郎情妾意,门当户对,毫无波澜地我们就在了一起,红绡帐暖,交颈鸳鸯,春月无边,多好的一段佳话!
“阿茵,我以后就这样唤你吧,唔,不如你以后也唤我阮郎,嗯?”他的气息热热地扑向我的耳垂,痒痒地想挠。
那时他是真的温柔,我面上一红,很是羞赧:“这样子不好吧,叫老夫人看了是要笑话的,还是要喊夫君的。”
“那就,只悄悄喊给我听吧。”
“阮郎。”
“你说什么?听不见诶。”
“阮郎!”
“诶!我的阿茵,我唯一的阿茵。”
就为这一句“我的阿茵”,我拜他拜过的神,读他读过的书,学他爱听的曲,做他想我成为的最好的样子。他教我洋文,教我打扮,带我一起称耶稣为神父,他努力地让我优雅,我也努力地配合他,因为我爱他的一切,我抛下了温柔水乡女子独傲的旗袍,穿起了繁杂的洋装。他不知道,我看到和蝌蚪一样的洋字就觉得头疼,看到胸前他送我的十字架就觉得瘆人,每次去参加交流舞会我都很局促,戴着蕾丝洋帽,跳着所谓高雅的华尔兹,有着骨子里的不适应,但他却在忙着和其他人寒暄,他开始让我喊他“先生”,他也喊我“夫人”,他说我要学会时尚,不过这些不适合我,时间久了,他仿佛也看出了我兴趣恹恹,也放弃了塑造我的优雅形象,那时他还会说我终究是与别的女子不同的,就这样也好,不过,他的应酬越发多了,红酒也能让他醉了。
有一天他微醺的回来,我那时正好在调古筝,那是我唯一的骄傲,也是娘亲留给我最珍贵的礼物,自从嫁进阮家,还从未弹奏过,今日心血来潮就拿出来练练手。
“这是古琴么?原来你竟会这种玩意。”
忽略掉他话中带的一点不屑:“正好今日有空,我给你弹一曲如何,这倒是我拿手的。”在他点头同意下,挑了一首舒缓的《春江花月夜》,不想他却皱起了眉。
“果然中国的琴还是比不得钢琴的声音,你这调单调枯燥,怎么会想到学这个?”蓦地无话可说。
不久后的一个夜晚,我去厨房想给他母亲做银耳红羹时,发现了我几日寻不到却只剩残骸的古筝,破败地躺在柴火里。
当日子过得越发平淡的时候,总有一些感情会在悄悄变异。“阿茵,我拗不过母亲和奶奶,对不起 ,但是我只爱你。”
古人云:子不肖有三,无后为大。我过门两年未能为你添一子是有我错,那我也就应许了。那为何你看我的眼神渐渐带了厌烦,青藤爬满了院落,疏草也密,你怎么再也不踏进一步?
后来,再见的一面,还是那眉眼与阮郎极似的孩童误走了进来,我也是极爱孩子的,看他被藤蔓绊了一脚,伸手想去扶他,就看到一个穿洋装,洒着浓厚香水的女人先我一步抱起了孩子,抬头看时,一个冷若冰霜带着满满傲气的女子,怒目圆睁盯着我,在那个熟悉的身影缓缓显现出来的时候,禁不住还是悸动了,见那女人只是附在他耳边轻诉几句,他就恼了。
“夫人,你既是大夫人就该有宽阔的胸襟,何苦同小孩子置气,阿瑶也是留洋回来的知识分子,不是什么“housewife”,你懂这个词吗,就是像你一样的只知道活在倒退的王朝里不思进取,只会烧火做饭的妇女,满脑子只有古旧思想,你只会被fashion淘汰,我们走罢。”原来他也可以这样唤其他女子。盛极必衰,最终在我这遇上了家门惨淡,我也再无可利用的价值,一张休书,各自安家。他丝毫没有留恋,原来我努力活成了你想要的样子,你却也不想珍惜了。
“阿茵,这烟怕是对身子不好罢。”这细弱的一句还是唤回了我的思绪。
“阮公子,我只是一个俗到不能俗的人,吃不惯雪茄,倒是极爱这玉烟斗里烧出的烟火气,是不是不好闻?那也没法,我只爱这味。”
“我,阿茵,这么些年都未改嫁,想来你心里也是有我的,随我回家吧。”
多直白幼稚的话,莫名其妙地说这样一句傻话,就算贪图我的钱财,好歹说话也得打个像样的草稿吧。我倒希望我这些年不嫁是因为你,可惜,不是,我如今只是想一个人好好过。
“阿茵,你要进了阮家,这烟得是必得戒了的;还有,你这旗袍也太艳了,得收敛一点;当然大夫人的位置还是你的,阿瑶她不会同你争的;到时,一家人嘛,也希望你能多帮衬一下家里的生计,你也知道,我一向不懂生意上的门路;房间嘛,都布置好了,还是你喜欢的模样……”我就静静地看着他一点点规划娶我之后的事情,真是可笑,只是为了我如今的家财可以如此薄情,我走后,听说他的阿瑶爱上了赌博,阮杰也顺着她,结果钱全亏了,变卖了所有家财,里面还有他最骄傲的洋装,宁可穿上从来不屑一顾的布衫,还对那女人不离不弃,那时我该是会哭的吧,现在,眼睛干的疼,丝毫无哭意,同时还想夸夸他的一往情深。
“阮公子,钱我可以给你,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我一个人就好,至少没人背叛我。”果然,看到他瞬间挫败的脸,三年来对我不闻不问,只是自己有难的时候才想到我,还以为我是当年的我么,这次该换我说:对不起,我变了。
“阿茵,你怎么了,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安排好的么?”
“对不起,阮公子,你安排的很好,不过,三年来,我的口味好像都变了哦。”
“我知道我不够顾及你的感受,你想的话随你变动,当年丢了你的古筝是我不对,你想买多少就买多少,我会陪你听。”
“你听得懂吗?”
“你!顾茵你不要得寸进尺!”
“是你在求我。”一句话顿时让他吃瘪。
“张叔,带他去账上提钱,记得把账写清楚,还有,这位阮杰先生,熟悉我的人都知晓,我不弹古筝已经三年了。”
原来,你从来不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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