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儿出生那年闰八月,刚刚种上麦子,又下了一场绵绵秋雨,折腾了娘一天一夜的秋儿就哭闹着来了。
秋儿命大,秋儿娘怀着她七个多月的时候就和她的酒鬼爹闹离婚,三更半夜抱着秋儿不到两岁的哥哥,腰里缠裹着几床被单被面,一路跌跌撞撞摸了二十多里地跑到娘家,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再也不跟他了。可没几天,秋儿娘架不住男人的三句好话,心又软了,垂着泪珠儿跟着男人重又回到这个若干年后交通仍然闭塞的董家坡,这一呆就是一辈子。
一九七六年的农村,单靠翻土坷拉的剩余劳动力已经不多。稍稍有些能力的社员不甘心死呆在队里挣那几分可怜的工分,都想办法转到副业上。有些关系的进了公社里仅有的几家水泥厂或砖瓦厂,没什么指望的也赶着牛车马车做起了运来送往的活儿。这些活挣的工分少,可是有现钱赚,一月下来,怎么也能挣个二十几块,年终还能分到些粮食,半工半农,日子还算说得过去。
有些眼光放得远些的,干脆跑到离村六七十里的国营厂里去做工,把户口也迁出去,彻底脱离了农村。不过,那时侯从庄稼地里走出去的汉子有很多受不了这样那样的厂规厂纪,中途又把户口拉回原籍的更在多数,秋儿爹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回来后,秋儿爹就在队里吊儿郎当地跟着熬日头,队长磨破了嘴皮他也听不进去。我就是出工不出力,你们能把我怎么着,反正年终的粮食按人头分,总不能把我开除农民户籍吧。总之,在农村实行承包责任制以前,像秋儿爹这样的泼皮充分享受到了滥竽充数的妙处。
其实秋儿爹长得高高大大的一表人才,可惜秋儿的奶奶就生了这一个宝贝儿子,打小娇纵惯了,从不知道这苦怎么吃。秋儿的哥哥梁子禀传了他爹的外貌,四方大脸,生得白净,倒是个人见人爱的娃儿。秋儿的奶奶就爱抱着梁子满村子地炫耀。秋儿的几个姑姑买来的一些好吃的就都进了奶奶和梁子的肚里。秋儿三岁那年,眼睁睁地看着梁子从奶奶手里接了一个苹果蹦跳着从高高的门台上跑下来,那时还不懂看人眉眼高低的秋儿也连跌带爬地来到奶奶面前,奶奶却顺手从地上摸起一块红薯,掰下个把儿往秋儿手里一塞:臭丫头片子还想吃苹果!秋儿怯怯地拿着那半截红薯把儿,噙着泪来到娘前才哇地一声哭出来。秋儿娘也哭:谁让你是个丫头,偏又生得丑。
秋儿的长相像她娘,不只肤色黑,五官安排得也不那么得当,尤其是额头生得特别,又大又有些前凸,还是天生的肿眼皮儿。一口奶牙时还算齐整,十岁上换了恒牙后偏偏门牙又和邻牙挤占位儿,最后只得扭着半个身子落了脚。秋儿爹喝了酒就奚落她是没人要的丑丫头。俗话说,这打顺了的手,骂开了的口,秋儿二十几岁上还被爹拿了木棍追着打过。
秋儿娘也被男人打惯了。男人嗜酒如命,自从在队里时就这样,没钱买就赊着喝,年底挣的工分钱还不够还酒债的。这且不说,秋儿爹喝了酒就借着酒劲在大街上高声叫骂,逮谁骂谁。女人怕男人被别人打,就把他往家里拉,拉回家,男人有气没地儿撒就打女人。秋儿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暗暗发恨:我将来嫁的人只要不喝酒就好。
别看秋儿在家里受气,在外面人缘却极好。读中学时就经常帮同学们打饭打热水,还常常替城里的女孩子们钉衣扣,缝蚊帐,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秋儿的成绩在班上一直都不错,她知道自己不聪明,就把别人午睡休闲的时间都用到了学习上。娘经常跟秋儿说瘸驴早奔、笨鸟先飞的道理,秋儿就是想做一只先飞的笨鸟。她倒不曾想过要从山沟里飞到大地方去,就是喜欢读书。
可偏偏想做笨鸟的秋儿还是选错了巢儿。高三下学期,刚刚大年初六,秋儿爹没等学校开学就让秋儿随了村里的女娃们到大城市里打工了。其实秋儿也知道,村里的女孩子能读到高中的没几个人,要不是秋儿中考时考了全县第七名,娘又央求着让秋儿再读几天书,恐怕爹早就让她去打工了,多读了这两年半的书,也该知足了。只是连班主任老师也说她考大学是有把握的,可她却没有参加高考的机会了。秋儿悄悄把眼圈里的泪咽回肚里——这就是娘常说的命吧,秋儿无言地想着。
秋儿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到了城里,她还是不关心花花绿绿的时髦衣服。秋儿知道年底回家要把打工挣的钱都交给爹,她只能从牙缝里省些钱出来买书读。
一天傍晚秋儿从书店买了书往厂里走的时候,看到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女孩。一个男人在夺女孩的包,另一个正一手捂了女孩的嘴,一手拽女孩的衣服。秋儿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可她竟忘了自己也是个女孩子,她一边喊着抓流氓,一边奔了过去。两个男人一愣:现在还有不怕死的刘胡兰?趁他们一愣神的当儿,女孩挣开跑了去喊人,秋儿轮起装着书的包,使足了劲朝其中一个的脑袋打过去,她看到那个流氓倒下去的时候,她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了,好象还有殷红的血从头上流经眼前。
秋儿一下子成了英雄。被她救的女孩是副市长的女儿,那天恰巧跟她的市长老子耍性子,一赌气跑到街上,结果差一点给老子丢了脸,多亏这个农村来的打工妹舍命相救。市里县里为表彰秋儿的见义勇为,奖给她一笔奖金。副市长也要以重金酬谢秋儿,却被秋儿婉拒了。秋儿爹知道后就在院里大骂这个傻丫头,梁子也说秋儿真是被那一砖头打傻了,到手的钱硬是不知道要。只有秋儿娘知道女儿的心思:这丫头还是想读书。
这年的夏天,秋儿参加了高考,终于圆了她的大学梦。听说是副市长的女儿为了能资助秋儿读大学,硬是认了秋儿作姐姐。
秋儿成了城里人,几年后还当上了干部。
秋儿知道娘跟着酒鬼爹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爹喝酒吃菜的时候,娘在一边站着看着,爹喝一盅,娘就给倒一盅,倒得慢了便要挨骂。秋儿就把娘从董家坡接到了城里,让酒鬼爹仍留在董家坡。秋儿爹就底气不足地骂着我养了只白眼狼。梁子只管从爹这里往自己的小家里带粮食,从不管爹喝酒的事儿。秋儿虽不喜欢爹喝酒,却还是准时地给酒鬼爹往家买,一买就是几箱子。酒鬼爹就改口说总算没白养这丑丫头。
秋儿想让娘长期留在城里,可娘住不惯,也舍不下伺候了大半辈子的酒鬼老伴,秋儿只好再把娘送回去,只隔三差五地回去看望二老。
秋儿每次回董家坡看望娘和爹的时候都是坐着小车,可她却总让司机把车停在村头上,她不想让村里人看她坐在车里的样子。她还是穿着极大众的衣裳边走边和村里的老人孩子打招呼。
秋儿还是秋儿,有人说。
秋儿的命真好,也有人说。
是秋儿的心眼好,还有人说。
作者简介:
薛华,原名孙俊华,喜好码字。欣赏“吃茶读闲书,听雨看花落”的情境,更崇尚“心中若有美,处处莲花开”的心态。希冀把素常的日子写进快乐中,已在省市级报纸期刊中发表文字逾10万,曾做过教师、幼师等职,现供职于山东新星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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