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济大前一天晚上,和父亲彻夜长谈。
九月的西北之际,已是风沙漫天,往日在屋里都能听到呜呜风声,今晚却出奇安静。
母亲早已歇下,父子二人相对而坐,客厅灯关着,任月光轻轻洒下。高原上空气稀薄,天空明净,星辰闪现,置身其中有苍穹之感。
父亲早年英语专业,思想开明,与我更似挚友,而非父子,今将远离,想来其亦不甚伤感。
夜色渐冷,二人谈话声音趋于低沉,直至默然。
父亲点起烟,脸庞在明灭的火星中时隐时现。
十八年来,我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男人:人到中年,长子远游。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我不明白。
关于父亲的青年时代,我所知甚少,他不愿多谈,只能从零星话语中略知一二。那时祖父去世,家中大变,父亲二十出头,正读大学。
我曾见过他大学时的相片,丰神俊朗,双目炯炯,端的一青年才俊模样。
以弱冠之年挑起家中重担,那些年他是怎样度过?想来亦是一番波折,而我出生之后,家境渐好,父亲那些青春岁月,似乎也如云流水般散去。
壁上挂钟指向零点,屋外响起呜呜风声。
父亲按灭了手中烟头:“夜深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嗯,你也早睡。”
“等一下”,父亲叫住了我。
“怎么了?”
“迎接新生活吧。”
<二>
在西安火车站买到两本书。
韩寒的《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冯唐的《万物生长》。
上车后便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是午夜。
白日里喧嚣的车厢里,此时却无比安静,只能听见旅客们轻轻的鼾声,仿佛整个列车都已陷入沉睡。
借着灯光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仔细一看:《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也罢,今晚便是你了。
故事讲一个人开车去接他的朋友,中途遇见一个卖身不卖艺的姑娘,两人阴差阳错携手驶向远方。
小说中现实与回忆交织,怪诞与迷幻共舞,文风明快而话题沉重,笔触清冷却内心温暖,这是韩寒笔下的风情万种。
此时此刻,列车正疾驰于华北平原之上,沿陇海线横穿陕豫,直奔齐鲁。车窗外夜幕深沉,偶尔闪过几处光亮,是沿途城镇的灯火。
就像武侠小说中那些中高来高去的侠客,消失在烟雨濛濛的江湖,我亦孤身一人旅经赤县神州。在不知名的时间与地点,读着一本奇怪的书,一切都是恰逢其时。
与主人公唯一不同的是:他在开车而我在车上;而唯一相同的是:我们都在路上。
看来小说与现实之间,只隔着一个姑娘。
列车渐慢,驶入站台。月台上空荡无人,站牌上书二字:“洛阳”。
马渡江头苜蓿香, 片云片雨渡潇湘. 东风吹醒游人梦, 不是咸阳是洛阳。
视线移回书上,未读的那行赫然写着:“未知旅程怎么会有终点”。
<三>
刚到济南,就被堵到欲哭无泪。
7:00—9:00 从济宁到济南,150公里。
9:00—10:00 从济南站到济大,7公里。
老舍笔下“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的老城,摇身一变干掉京城,荣登“中国堵城排行榜”榜首。
一路龟行至济大,自西南门入,在绿泉广场等候学长。
广场中央喷泉绽放,道路两旁绿树成荫,学人往来其中,不见秋日气象。
象牙塔与尘世终究不同,都市的焦躁在此化作一泓清泉,潺潺流淌。
安顿之后去逛校园。
从南苑穿天桥而过,经篮球场直到北苑。沿路繁花开放,爬山虎挂满墙壁。远处青龙山巍峨而立,新旧建筑点缀山水之间。
学长说济南春秋不计,冬夏绵长,此言诚不欺我。
过桥之后,倏忽路迷。前方似有溪流,走近才知是一湖泊。两岸杨柳堆积如烟,微风拂过,湖面轻泛涟漪。湖旁立一白石,名曰“甲子”,夏历干支纪年,一甲子为六十年,想来应是校庆为名。
拾阶而上,误入一人家后院。院中有树,树下藤椅,椅上卧一花猫,慵懒地晒着太阳。日光下澈,树影阑珊,院里茶壶、石桌随意摆放,不加整饬。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段著名的婚约:“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昔我游齐都,登华不注峰。兹山何俊秀,绿翠入芙蓉。
这才是李白心中的济南,老舍追思的泉城。
我突然不想找路了,我要看这只花猫。
<四>
导论课上,教授讲到笃定。
教授姓朱,学院元老级人物。言辞锋利而透彻,气势磅礴却温和,一派大儒风范。
她讲:“人的一生中,会遇到许多风景,有是物质层面,也有精神层面,天下之人皆为名利而累,而历史这门学科,恰恰需要心静。大学四年里,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确立目标,然后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这叫笃定”。
自开学到如今,太多人迷失在所谓社会实践中。组织、社团、兼职,诸如此类,名目繁多。纳新时笑脸相迎,工作后动辄呵斥,借锻炼之名,行跑腿之实,学业荒废,青春虚耗。可悲可笑,中国之大学生何以沦落至斯?
我们都曾警惕大学中不要因放松而堕落,却无意之间因忙碌而迷失。是否有人想过:毕业之后你的工作,你的梦想,要去的地方,深爱的人,这些和你如今所忙碌的究竟有多大关系?
你是在盲目地追随他人,还是在努力地寻求梦想?
我们是天之骄子,我们是芸芸众生。
八十七年前,王国维自沉昆明湖,陈寅恪在其纪念碑文中写道:“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公元二三四年,诸葛亮临终之际写下《诫子书》:“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弟子受教。
<五>
十一月中,济南初雪。
与友人去大明湖,中途转道芙蓉街。
朋友济南人,外表率真而内心柔软。齐鲁女子钟灵毓秀,两千年来皆是如此。
街上寒冷,推门走进一咖啡馆。馆内狭小,十分温暖。一只白猫在沙发上打盹,剩下几只追逐嬉闹。主人静静看着书,也不揽客,看年纪与我们相仿。
坐在椅上,看着窗外行人,莫名想起家乡。
南方落叶,北国飘雪。曾经相交莫逆的故人们,如今已不能再看同一场大雪。
我突然明白父亲那句话的含义:
“迎接新生活吧”。
它不仅是句祝福,更像一种预言:在短短几个月内,我们仿佛突然长大。
开始明白生活的不易,体谅父母的艰辛;开始规划自己的前程,明白要去的远方。
有余力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为此感到欣喜;有能力不做自己反感的事情,并为此感到自由。
遇见一个人,忘掉一些人。
见到许多令人感动的事情,更多却是黑暗与不公。
开始尝试慢慢忍耐,开始逐渐懂得谦卑。
有位老人曾经对我说:“你是一柄利剑,但要藏在鞘里”。
塞北的风沙,泉城的柳色,都将深藏于我的生命里,予我性情以坚毅与温柔,伴我走过一生万水千山。
万里归去人渐老,莫笑,笑时犹忆射天狼。试问山城应便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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