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

慧是美女。

慧最大的优点是，她不知道自己是美女。

慧还有一个优点，她总是在跑，笑着跑，不知疲倦。

一

慧来自湖南湘西，姐妹俩人，差五岁，她是姐姐。

小时候家里穷，慧将好吃的留给妹妹，穿过的衣服给妹妹，看过的书，没削完的笔芯，都给妹妹。

自从有了妹妹，慧全部的责任便是照顾好她，给妹妹做饭洗衣服，陪妹妹玩游戏引导她做作业，保护妹妹不受其他小孩的欺负，爸爸妈妈忙于农活，慧是妹妹的全部。

慧是他们村人见人爱的妹伢子，她帮李奶奶挑水喝，一挑就是三年，直到李奶奶儿子从外面打工回来定居；她帮七岁的小甜甜辅导功课，给13岁而从未入学的四丫讲生理知识，还经常组织村里留守儿童进行读书会、辩论会、讲故事大赛，慧用自己有限的力量给孩子们带去不一样的农村生活，尽管慧比这些孩子大不了几岁。

爸爸一直跟她说，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通过考上大学跳出农门。由小到大，慧视这句话为座右铭。慧拼了命的学习，换来的是她连续九年稳居年级第一。

中考成绩公布那天，慧有点紧张。乡初中师资力量和教育咨讯不如城区，她担心自己考不上一中，全市最好的学校。不过她还是一早起床往学校走去。

七月的早晨，小路两边的水稻绿油油伸向远方，青蛙在田间此起彼伏一唱一和，偶有麻雀，忽地从她不留意的脚下飞过，待她转身想要找时早已不见，而田埂的那头，玉米已抽穗扬花，风吹花絮摇。

慧一边赶路，一边静静沉浸在乡村早上的美景。如果不是中考成绩未知，她真想坐下来，躺在软绵绵的玉米地里，听一听大自然美妙的音乐，轻轻哼一首小时候唱过的歌谣。

慧赶到学校时，班主任罗老师正在学校张贴红榜，背对着慧，贴得很认真。

心跳很快，慧使劲用左手握住右手，又使劲咬住嘴唇，可仍然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响。慧一走过来便看到了那张红榜左边最上面名字，右边对应学校是一中。那是她的名字。

罗老师贴好后扶了扶眼镜，转过身才发现身后的慧，她蹲在地上，一双手捂住脸，全身抖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二

进入一中，离家四十公里山路，只能住校。没有妹妹，没有农活，连发呆也没有，慧越发勤奋。

一中的图书馆让慧着迷。书封页不再是原来学校教室角落书架上“某某企业捐赠”字样，内容也不再五花八门甚至是“农业宝典”。如饥似渴的慧，向那个曾经很遥远的梦想一步步走过去。

第一次期中考试，慧在班上排二十名，主要弱项是英语听力及口语，还有语文作文。

从平时上课回答问题和作业完成情况，知识面及课外阅读量她差得太远，慧明白，自己曾经的成绩已经成为过去，现在一起学习的同学才是她真正的竞争对手，但是，她不会认输。

聪明如慧，“输在起跑线上”这句话打击不到她，她不能选择出生，不能选择父母，不能选择以前的眼界。

但是，她可以从这一刻开始，选择努力，让自己追上提前跑的同学。农村的孩子又怎么啦？她毕业的这一届只有她一个人考上一中，她也有她的骄傲和自信，何况，她很清醒，离高考还有两年半，这场马拉松拼的是耐力。

班上同学开始相互传递情书，晚自习有人缺课翻墙上网吧，宿舍谈论话题悄悄变成球场上某个帅气男同学……躁动不安的青春期，如约而来。不过这些，与慧毫无关系。

慧渐渐长成了城市姑娘的模样，即便校服早已褪色，球鞋早已破一个小洞，即便学校食堂饭菜出了名的难吃，仿佛一眨眼间慧便长到165的身高。黑色长头发的麻花辫，也渐渐变成别人深夜里挥之不去的绮梦。

只是慧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她是向日葵，如她乡下山坡上满地肆意生长的向日葵，朝着太阳，昂着头。

日复一日的埋头学习，慧的成绩在进入高三上学期，排在年级前二十，老师说她继续加油冲刺，有希望去北京。那是她藏在心底的秘密，有次作文她告诉过老师。

于是慧更加刻苦，更加忘我。

几年后的现在，深圳，办公室里沉思的慧，慢慢的回想起从前的种种，难得的休闲时光，她突然想问问自己，这么多年，值不值得？

可是，她想了又想，还是回答自己，不后悔，不遗憾。从来没有第二个选择，只因为人生在某一个特定的阶段，都有特定的使命。

想着这些时，下午的阳光斜斜的射在墙上，照在她脸上白色无暇的皮肤，而她抬头的眼神，温和而坚定。

三

那年高考，慧如愿，去了北京。

长大了的慧，偶尔在宿舍的洗手间，用自来水擦一擦自己越来越厚的眼镜片，看镜子里自己素色的脸，看麻花辫披散成垂腰直发，像黑色的瀑布。偶尔，她也想像有人在身后淘气的扯她的长发，用宝玉看黛玉的眼神，将身上最为珍贵的东西挂于她脖颈。

但只限于站在无人的镜子前，或夜深人静无人打扰的梦里。慧想起遥远的湘西，想起妹妹，想起不停操劳的父母。

更多的时候，慧穿梭在家教、兼职、教室、图书馆。慧感觉到身后有她默默等待的目光，可她停不下来，她只能迎着北京带尘的风，义无反顾的往前走，或跑。

其实在心里，慧给了自己，也给了他，一个期限。

大四，慧开始准备实习简历和毕业论文。这也是她给自己的期限。

他在慧的身后三年，看她刻苦勤奋学习，看她努力赚生活费，看她每天清晨长跑10公里，看她长发飞扬的背影。

他希望自己可以陪她，可以为她做一切事情。

慧对他说，她自己什么都可以，他不需要为她做什么，只要好好爱她就行。

一年以后，慧毕业时结婚。他博士毕业留校执教，她找了一份编辑工作。

慧不是不愿意甘于平淡，也不是不想长相厮守，只是，她更愿意接受挑战而已。

单位在深圳设立办事处，领导找她谈话，希望她可以去深圳挑起大梁。领导说她每月一次回北京汇报工作，顺便探亲。

慧同意了。转眼，便是四年。

今天周五，慧没去上班，刚从医院出来，复查结果下周一拿。

慧坐在地王大厦的65层，隔着玻璃，看这个城市，看城市里车水马龙一派繁华，看不远处河对岸的香港。

小时候，她的梦想是离家很远，去大城市，看美的风景，赚养好父母和妹妹的钱。

梦想已经实现，那么，周一的复查结果已经不重要了。

慧靠在沙发椅上，慢慢闭上眼，睡了过去。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