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原【第14宪问篇第09则】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杨伯峻译文】有人问子产怎样,孔子说:“慈善的人。”问子西怎样,说:“他呀!他呀!”问管仲怎样,说:“是个人才。伯氏被他取消了封地,过了一辈子苦日子,直到老死也无怨言。”
【钱穆译文】有人问子产,其人怎样呀?先生说:“他是对民有恩惠的人。”又问子西,先生说:“他吗?他吗?”又问管仲,先生说:“这人呀!他削夺了伯氏的骈邑三百家,伯氏终身吃粗饭过活,到死,没有过怨言。”
【李泽厚译文】有人问子产是什么样的人,孔子说:“施恩惠的人。”问子西,孔子说:“他呀,他呀。”问管仲,孔子说:“是个人物!他剥夺了伯氏三百户的土地。伯氏吃粗粮,但一直到死,也没有怨恨的话。”
【注】三大家基本情况:杨伯峻——代表老式的考据,更多文言文解释的传统视角;钱穆——代表台湾最高水平,更多历史学家和宋明理学的视角;李泽厚——代表大陆最高水平,更多哲学家和五四西学的视角。
【游梦僧直译】有人问子产(算不算仁),孔子说:“柔顺的人哪。”又问子西(如何),(孔子)答:“他呀,他呀!”问管仲(如何),(孔子)答:“仁人哪,褫夺伯氏骈邑三百(户),(致使伯氏)吃粝的饭食,(但)终身没有(任何)怨言。”
【游梦僧意译】有人问子产算不算仁,孔子说:“算是柔顺的人(,但不算仁)。”又问子西如何,孔子答:“他呀,他呀!咱不谈他。”问管仲如何,孔子答:“仁人哪,他褫夺伯氏采邑骈邑三百户,致使伯氏过上苦日子,如吃粗粝的饭食,但伯氏对此终身没有任何怨言。管仲这行为就符合仁的一项标准——处事敬慎严肃。”
【详解】《论语》此则,与“执事敬”三个字关系重大,但却鲜为人知。详细是什么情况,咱先卖个关子,请耐心看完本文的解读。
《论语》此则,“惠”字的解读,是一个大难点,在此踩雷的人不少,需要特别注意的。
或问,或者,不定指也。有人问。只知道有人问,但不确定何人问。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写是谁呢?本僧认为,记述“六言六蔽”相关内容的人,听到这样的提问,但没留意到是谁问的。这是可以理解的,参与讨论的人不少,突然有人问,还真未必知道是谁问的。
这里特别的注意,正因为前面子张问了子文和文子算不算得上仁,而孔子否定之,之后,才有人拿子产出来发问。这一小细节也侧面印证了本僧的一个观点——《论语》是一篇结构严谨、上下文紧凑的大文章!而不像现在通行版一样支离破碎的“片言只语”。
子产,(?—公元前522年),春秋时期著名政治家、思想家。姬姓,公孙氏(一说国、东里亦为其氏),名侨,字子产,谥成。郑国大夫。
孔子对于子产的评价是很高的,除了这里评价其人为“惠人也”,在《论语》另一则还评价他为“君子”——【05公冶长篇16】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特别注意:这里的“其事上也敬”,这与“执事敬”说的不是一回事。按上下文分析,“事上”与“行己”、“养民”和“使民”一样,是动名结构,“事”是动词,“事奉”之意,“事上”即“事奉君王上级”。而“执事敬”中的“事”,则是“事务”之意。
所以,这里,并不能表明子产“执事敬”。否则,就会出现这样的疑惑:管仲和子产都“执事敬”,孔子却一个许其仁,另一个不许呢!
这里,又要特别注意的是,“执事敬”只是“仁”的其中一个表现,即不能把某个人一时的“执事敬”,可以说这事他做到了“仁”,但不能说这个人“仁”,对一个人的评价,应该是总体上把握的。比如,评价一个学生的能力,不能用单科成绩来衡量,也不能就一次考试来评价,而应该是就一向以来的总体成绩走势来评价。
惠,此字是本则的解读难点,杨老解读为“慈善”;钱老解读成“对民有恩惠”;李老解读成“施恩惠”。三者大同小异,解论者几乎全部都是这样的解释。然而,本僧认为:都不妥。
惠,应解读为“柔顺”。《诗经·邶风·燕燕》:“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孔子极喜《诗经》)
咱拿《论语》里孔子自己的话来印证本僧的说法——《论语》【20尧曰篇02】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其中的“惠而不费”,不是通常解论者所说的“施(民)以恩惠而(官)不费财”的意思,这叫“望文生义”。“费”字通“拂”,“逆,违背”之意,如费民,指“违背民意,违逆民心”。“惠而不费”应该是“(对民众)柔顺而(民众)不违逆”。
为什么这样解,因为,很明显“惠而不费”、“劳而不怨”和“欲而不贪”句式一样。“劳而不怨”,孔子自己解释是“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所以说“择可劳而劳之”的动作发起者是执政者;而“不怨”的动作发起者则是民众。正因为执政者“择可劳而劳之”,即“其使民也义”及“使民以时”,能最大限度地减少劳民之举,所以,民众不怨恨(执政者)。
简单而言之,“劳”的动作发起者是执政者,而“怨”的动作发起者就变了,成了民众。
以此反推,“惠而不费”的“惠”字动作发起者应该是执政者,而“费”字的动作发起者,则是民众,执政者执政柔顺,如和风细雨,且顺应民意,自然而然,民众就不会违逆执政者了。
有人可能又提出反对意见,说:“你说前面的‘惠而不费’、‘劳而不怨’和‘欲而不贪’的句式结构一样。那后面的‘泰而不骄’和‘威而不猛’呢?难道也是含两个动作发起者?看起来明显不是!”
对于这样的疑惑,我只简单作一下回答,详细的解读,咱留到解读《论语》那章节的时候再说。本僧的解读,将更细致化,更精确化。
简单回答如下:“孔子的话用到三个‘君子’,第一个‘君子’对应‘惠而不费’、‘劳而不怨’和‘欲而不贪’;第二个对应‘泰而不骄’,第三个对应‘威而不猛’。想想,为什么这样?”
孔子的理想,就是为政者当施行仁政,就要求执政要“惠”,上呼下应,自然民众则“不费”了。
“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即为官长者执行政策,能站在民众的立场,因其利而利之,使民发挥所长。北宋·邢昺·《论语注疏》云:“民居五土,所利不同。山者利其禽兽,渚者利其鱼盐,中原利其五谷。人君因其所利,使各居其所安,不易其利”。如此这般,民众自然对其尊敬有加,又何来“费”(违逆)呢?
惠人,柔顺的人。子西是“柔顺”之人。何以见得?
《论语》【05公冶长篇16】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养民,不是施恩惠,哪来那么多恩惠可施。而“柔顺”之治理方式,则可“长且久”也。为政者能柔顺不逆民意,民之所利而利之,顺民心之向背而得民心,则必“足以使人”。故《论语》【17阳货篇06】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对于“惠”字,大家可以想想被称之为“贤惠”的女人,上对公婆,下亲弟妹,是不是柔顺之人。
言归正传。子产是柔顺的人,不算得仁。读过《左传》的人,可能觉得《论语》这里写孔子认为子产“惠”而“未仁”,与《左传》所记相矛盾——《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记载:仲尼闻是语也,曰:“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
本僧认为不矛盾,理由:不仁之人,就是仁之人吗?没有中间地带?!
真正的仁是什么呢?《论语》中孔子有定义,而且是对着他最得意、学识最高的弟子颜渊说的。因为孔子相信,只有颜渊才能明白——【12颜渊篇01】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这里不展开讲解“仁”,到解读【12颜渊篇01】再作深入的解读,本僧现在只能说:“目前大多数人对‘克己复礼’的解读是错误的”。
既然提出来的子产未算得上“仁”,于是又有人拿子西来问——问子西。
子西,楚公子申,能逊楚国,立昭王,而改纪其政,亦贤大夫也。然不能革其僭王之号。昭王欲用孔子,又沮止之。其后卒召白公以致祸乱,则其为人可知矣。
对于“昭王欲用孔子,又沮止之”之事,西汉·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有记:楚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诸侯有如子贡者乎?”曰:“无有。”“王之辅相有如颜回者乎?”曰:“无有”。“王之将率有如子路者乎?”曰:“无有”。“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业,王若用之,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数千里乎?今孔丘得据土壤,贤弟子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
彼哉,他呀。
本僧认为,孔子不欲谈论子西,不是因为“昭王欲用孔子,(子西)又沮止之”,即昭王想起用孔子,子西强行阻止。而是因为子西为孔子同时期的人,不便谈论之,而以“彼哉,彼哉(他呀,他呀)!”来一带而过。
而子产呢,在公元前522年就死了,时年孔子二十九岁。孔子自言“三十而立”,故此“六言六蔽”之论辩应在三十而后(未立何可招徒讲学!)。
孔子的“彼哉,彼哉!”的言外之意就是“咱不谈他”。
继子文、文子、子产和子西之后,又有人问管仲算不算仁。
据上下文(本僧对通行版的《论语》的重新排序),如“惠人也”,又如后面的孔子认为管仲仁,可知,孔子评价管仲的“人也”是“仁人也”的缺漏。
骈邑,古地名。在今山东省的临胊县。
饭,名词作动词,《说文解字》饭,食也。吃食。
疏食,粗粝的饭食。
齿,训年。没齿,犹云终身。
孔子评管仲:(管仲是)仁人,褫夺伯氏在骈邑的封邑三百户,吃粗粝的饭食,但(伯氏)终身没有怨恨之言。
读者可能会迷惑:为什么孔子称管仲为仁,而又用“夺人邑而人无怨言”这件事来举例说明呢?
这个疑惑,恐怕许多解读《论语》的都没有给出过答案。不知道是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还是没有找到答案。反正就是没有谈及。本僧这里就给出答案,而且答案就来自于《论语》本身。
咱回顾一下《论语》,是不是有“执事敬”这一说。【13子路篇19】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敬,《说文解字》敬,肃也。敬慎严肃。
执事敬,处事敬慎严肃。
被管仲剥夺封邑而过上苦日子,但终身没有怨言。可见管仲夺邑所为合乎礼,在情在理,使人不得不服。管仲所为,正符合“执事敬”这一点,正因为他夺得敬慎严肃,不偏不倚,故伯氏“没齿无怨言”,而孔子又称其“仁人”也。
所以说,孔子举的事例,不是瞎举的,而是很有针对性的。
正如朱熹在《论语集注》云:盖桓公夺伯氏之邑以与管仲,伯氏自知己罪,而心服管仲之功,故穷约以终身而无怨言。
有人可能又疑惑,做到“执事敬”的人多了去了,为何未能称之为仁?本僧的回答是:“执事敬”只是仁的一方面,即“执事敬”之人未必是仁人,但仁人必然会“执事敬”。也就是说,前者是后者的必要不充分条件。
孔子评管仲为“仁人”,然后拿“执事敬”来说明。这就像我们说完一个孩子是好孩子,然后说:“在家里会帮做家务!”一样的道理。“做家务”是好孩子的条件之一,但这一条件不足以称之为好孩子。
好啦,几个弟子从古人到时人,找了一圈,老师孔子终于从中确认是管仲是仁了,那就可以进一步讨论了,比如,管仲真算得上是仁吗?不能因为老师你认为是,就是了呀。如果“好仁”了,又是否“好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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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宪问篇第09则原文】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游梦僧直译】有人问子产(算不算仁),孔子说:“柔顺的人哪。”又问子西(如何),(孔子)答:“他呀,他呀!”问管仲(如何),(孔子)答:“仁人哪,褫夺伯氏骈邑三百(户),(致使伯氏)吃粝的饭食,(但)终身没有(任何)怨言。”
【游梦僧意译】有人问子产算不算仁,孔子说:“算是柔顺的人(,但不算仁)。”又问子西如何,孔子答:“他呀,他呀!咱不谈他。”问管仲如何,孔子答:“仁人哪,他褫夺伯氏采邑骈邑三百户,致使伯氏过上苦日子,如吃粗粝的饭食,但伯氏对此终身没有任何怨言。管仲这行为就符合仁的一项标准——处事敬慎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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