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钱先生门下听课八年,从学近十年。大学四年,研究所三年与出国前之一年均来听课,当兵两年因在台北亦得以偶尔前来。钱先生上课的主题每年不同,但其内容均包含上下古今。我当时尽心聆听,只觉得其内容博大精深,源泉滚滚,与生命与时代密切相关,难以用个别的主题限定。记忆中比较明显的主题包括四书、近思录、周濂溪通书、中国学术思想史(分年讲宋元、明、先秦)、庄子、老子。钱先生当时双目已经不能识字,上课时却经常引经据典,全部靠背诵。钱先生的记忆力与思考力非常惊人,他所讨论的内容遍及经史子集。对任何一个问题,一方面上下古今追索其源流与影响,一方面又常做跨时代与跨文化的比较,使我们对其有更深刻的了解。数千年前经典中的话,在他老人家的演讲中,全部活过来,直指我们生命与文化的核心问题。——吳展良《錢門憶往》
■我一再講,《通書》可以說是一本練功的寶典,他反反覆覆在講同一件事情,我們每個禮拜來講解一番,回去之後其實有一個很重要的關鍵,就是我們在自己的生命裡頭、在自己的人生裡頭要好好體會。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下這個功夫,這是一件關鍵的事,他的道理反反覆覆,都在講同一個道理,是要用在我們自己的人生裡面,在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當中去體會。他說這是「豈不易簡!豈為難知!」這個道理其實並不複雜,說是「仁義中正」,其實講來講去,關鍵無非是說人生不能只有自己,要有他人、要有其他萬事萬物在心中。我們只要能夠這樣子存心,人生的道路就在這裡頭了。上次有同學問說「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我上次特別講到,人生的意義,是活出來的,不是去想出來的。如果說你能夠照「仁義中正」去過日子的話,很快就會感覺到人生的意義,人生的情味、人跟他人之間良好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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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書》第一章就講「誠」,這就是告訴我們,「誠」講的就是這個本體,就是講這個「道體」。大家千萬要理會這個事情,第一、第二章講的都是「誠」,換言之,就是要我們不斷地能夠回到那一個至善的本體,一切生生不息的那個源頭,內部蘊有一切光明跟智、仁、勇、一切善的這個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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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知道他的是非、對錯、好壞的,還是我們本心、本然的這個「誠」。這個道理是什麼呢?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有的,照王陽明來講,這就是「良知」;照周子講,這個就是天生給我們的本心、本性之「誠」,本心、本性當中自有的這個「誠」。所以,他前面〈誠上第一〉說「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元、亨』,誠之通;『利、貞』,誠之復。」我們性命都源於這個「誠」,「誠,五常之本,百行之原也。」所以回到我們自己本來的性命,中間就有著這麼一個知善、知惡的天賦給我們的能力,這個事情大家要去體會的。這個事情也無從辯論起,你信不信你有、你是不是有這個靈明、這個良知,有沒有這麼一個知善、知惡的本然的本心,這個大家去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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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文明不管怎麼發展,其實最後他們所講出來那個人的是非、善惡,最根本、乃至於最高的標準是非常類似的。基督教、佛教乃至於回教、各大宗教、各種的teacher,最後講到的都非常類似。原因何在呢?就是出在於他有一個可以說是「無思之本」。「無思」的這個「本」就是「誠」,天命給我們這個「誠」,所以我說這個是本體功夫。諸位,我們反反覆覆就是要用本體功夫,回到這樣的一種狀態。每當我們自己有什麼煩惱、有什麼困惑、有什麼不安、有什麼緊張、有什麼各式各樣子的……不管你是什麼樣的問題,反正你內在覺得不對了、不安了,你就要去回想,回到這個功夫來。「無思,本也,思通,用也。幾動於彼,誠動於此。無思而無不通,為聖人」,就是要學這個功夫,學久了,就「變化氣質」了。我們每個人的毛病都很多的,我常跟諸位講,我自己絕對是「困而學之」,一路慢慢走來,知道說這個對自己有很大的好處,能夠改變自己許多的問題、許多的毛病。這就能幫助自己人生過得更好,甚至於逐漸地、越來越有一種美好的感受,這是從內心深處發出來的,就是要回到這一個美好的本體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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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念頭一動、或者行為一動,這個都已經是「已發」。「涵養」其實就是要維持他一種清明的、安靜的狀態,不要沒事去擾動他。譬如說,有的人明明無事,坐在這裡,無事就想搞個事情來、就坐不住,這個就反涵養了。無事的時候就無事,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這個就是涵養。為什麼呢?這個靈明需要涵養的,我們的心不是心如明鏡,我們的心都累積了一大堆各式各樣的東西,班垢駁雜,我們現代人的心都這樣。因為現代人各種的欲望、各種的資訊太多了,所以我們的心複雜得很,照心理學家的講法就是潛意識裡面亂七八糟、什麼都有!這個亂七八糟的潛意識需要澄清,就好比混濁的水要澄清,怎麼辦呢?要涵養、要常常有自己安靜的時候,慢慢地,混濁才會沉澱下來——他自己會沉澱下來的,古人常用這個比喻。
混濁的東西沉澱下來之後,你內在的靈明就會發露出來。佛家也講這個道理,佛家為什麼講靜坐、打坐,就是要讓這個心、心思、滿腦子各式各樣的雜念,慢慢都要能夠沉澱下來。所以,不是用我們的念頭,也不是用我們的經驗,也不是用我們過去的資料庫來回應事情,是用我們天賦的靈明,所以叫作「主靜立人極」。在這一點上來講,其實理學家的功夫跟佛家、跟禪宗的功夫是很近的,理學家也常常教人要靜坐,就是要讓這個東西沉澱下來,這個裡面會發出一種很難以言喻的光明,這是人的本心、本性。本心發露的時候,為什麼人家常常拿春天來比喻?因為修養功夫到的時候,他會有一種彷彿春天陽光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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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就是我心中總是要有其他人,總是要對他人有一種情感,而且必須是一種真實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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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關鍵是心要能夠「一」,無欲。後來宋學家很重視「一」這個字,二程講修養說:「涵養須用敬。」又說:「主一無適之為敬。」所以「一」非常重要。靜的時候中間是空的、虛的,動的時候是直的。無欲原來是虛的,所以當有事情來的時候,我的反應就針對這個事情,只知此事。心要像鏡子一樣,事情來了就照見這事,對這件事該怎麼反映怎麼反映。如果我心裡已經有一個想法或慾望,譬如想著等會要去吃蚵仔麵線,結果有人來了又要跟他講話,我原來的想法加上此事就變成「二」了,就變成兩個心了。話也講不好,想要去吃蚵仔麵線的心也很難過。所以隨時都要保持清明無欲的狀態,這很重要,才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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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誤解,以為心裡都是靜態的才能「靜」,它指的是平安,沒事的時候它是空靈的,有事的時候它是專一的、直率的。「靜」講的是內心的一種空靈,是虛的,空靈當然也安靜。
——吳展良《通書》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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