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上留下的房子,在山脚下,村落里的人大多都搬到了河谷旁方便生活。家里没有男人,也拿不出盖新房的材料。我和母亲就孤单地依偎在老屋里。
生性内敛的我,是不愿和母亲一起上集市换置东西的。只知道每次从集市回来,母亲总会带回一小袋红豆,包裹的严实紧密,放在衣裳内衬,却也不见用作什么。树绿了,母亲熬上了一小锅红豆粥,香甜软糯,盛了一大碗端给我,“味道怎么样?”我吃了一大口,咬着绵软而破碎的豆粒,支吾着应了句“好吃”,母亲苍老痩黄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嘴角还未上扬出弧度又俶然垂下,眼中竟似悲伤。老屋远僻,我从未深思过为何家中只有老弱两个女人,也视而不见上山村民眼中嘲讽轻蔑的神色。我只盼望着红豆粥,以为只要母亲从集上回来就可以尝到。但是,总要等到来年树又绿了,那种甜糯才又重在唇齿间回荡。
就这样,日子在红豆粥的期待与余香中点点度过,我在千里之外的城市上大学,老屋就只余母亲一人了。大城市各类珍馐,而我总记得那碗红豆粥,那一小袋红豆,还有——母亲。
接到村里突发火灾的电话时,我竟一点也不急,老屋在山脚,与河谷上的村落相距甚远,而那些人被烧死了是活该!呵,现在我总该正视自己的内心了,村民们的态度我不可能忘记,我应该是记恨他们的,压抑了太久,此时他们遭到了报应,我甚至以为自己会笑出声来,然而没有,我仅仅觉得一切与我无关。实际是有关的,当看到病床上的母亲,我甚至执拗的不肯和她说话。那些人当初是怎么羞辱我们娘俩的?现在他们遭报应,你竟然不顾一切的去救人,搭进了半条命去救那些冷漠从来都是鄙视我们的人?母亲明显懂了我心中所怨,也不做解释,只是一直摩挲着手腕,手腕上是颗颗红豆,仿佛闪着奇异的光泽。
“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平淡的语调,波澜不惊的神情,声音像是从远古传来,跨过了侏罗、白垩,穿过了千山万水,到达了我的耳畔。母亲自说自的,目光投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滴从玻璃上坠落,像汗水,像泪珠,像极了十五年前的那场大雨。
彼时,母亲尚值芳龄,正是情窦初开之时,小儿女家的感情令人羡慕,最纯粹也最脆弱。整个村子都在山脚下,炊烟袅袅,一派清平安乐之气。突降的暴雨和狰狞的闪电打破了宁静,然而恐惧接踵而至,几个野营者清晨上山仍未归,急坏了收留他们寄宿的那家村民,连忙喊人上山搜救。母亲的陌上少年郎,血气方刚,忠厚善良,可天妒英才,那夜暴雨竟成了二人生死两隔的见证。万情一身,不过伤老矣。拥有他之前,失去他之后,笑容不再浮现。
窗外苍翠欲滴,母亲整日呆坐在屋内,盯着手心里的几粒红豆发呆,那是他送给她的,取的是“此物最相思”的意,却未料到一语成谶。几粒豆子,竟耗尽了母亲的半世韶华。是了,当年他因救人而牺牲,倘若今日大火他尚在人间,定然仍会不顾生死前去救人。母亲记得他和她的往事,记得他的心,记得那段弥足珍贵的感情。“你是从红豆潭边捡来的。”就是了,村民以为母亲不检点,生下我后无脸见人才躲在山脚老屋的。我理解母亲,不过是想一辈子待在曾经有他的地方。
从保温桶里盛出一碗红豆粥给母亲,她也因我的平静而诧异。她不知道的是,幼年的我看到了她把一袋红豆放在哪层柜子里,便想偷偷拿来熬粥,于是已经识字的我看见了红豆旁边的资料卡,和亲生父母留下的寥寥数语。之后就发了狠的念书,想逃离这个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哪里还逃得掉呢?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嫌恶我们的村民,视我如己出的母亲,那老屋,那红豆,已经烙刻在了我的记忆中,无法抹去。
陆凉风说:“有时命运就是这样,春去秋葬,时间攻城略地夺走记忆,下手何其残忍,不理会任何人的死活。”而有些记忆是不能风化的,哪怕历史斑驳了城墙,岁月蹉跎了流光,母亲记得他,我记得红豆的故事。
母亲走了,我也离开了老屋,在学校附近开了家店,卖丹麦红豆饼。我也会遇见我的红豆少年,开启一段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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