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爸爸,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我的公公。他们是性格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我爸爸很开明,讲民主,爱养花,养动物。他最大的特点是爱折腾,爱学习。他是个农民,但他说,死守着几亩田是不行的。从我记事起,他就不是个“好农民”,种地就不是他的正经事儿。他干过很多副业,磨豆腐、面粉加工、压面条、开小卖部、承包果园,还有家畜(牛、猪)养殖,这些都比种田辛苦,没有一样轻生活。他不怕折腾,这样不行,就想法干别的。
他总是很忙,极少有和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晚点”。他干着活,总有人来找,说我家的猪病了,快去看看吧;或者我家要打谷子,帮我们脱粒吧,我家水田里旱了,帮我抽点水吧。“好!要得!”他扔下锄头就走。
我们家幸好在农村,大门大院,不像城里的鸽子笼。地方大,才能装下他买来的一堆机器——柴油机、水泵、发电机、脱粒机。都是他自己联系厂家,买回来,自己摸索着拼装。
他提倡科学养殖。他自制了一个发酵池,中间有个铡刀,可以粉碎猪饲料,然后发酵。养牛,他也跟别人不一样。冬天他绝不给牛喝冷水,而是亲自煮热水,放点盐,就好像牛是人一样。有一次他在报纸上看见一条新闻,说湖北钟祥市有个人用麦秆作牛饲料,他不管路途遥远,像唐僧一样踏上了取经之路。
他总爱折腾,刚有一点钱,他就想干点“大事”。我们的日子,虽清贫,但还不穷,甚至很快乐。我家的院子有花有树,四季花开不断,院子的一角养了蜜蜂。春天一来,花香扑鼻,蜜蜂“嗡嗡嗡”地飞,十分热闹。
爸爸给蜜蜂喂食的时候最好笑。他戴着大草帽,草帽是围了一层黑纱的,把他的脸罩住,以防蜜蜂蛰人。这时候,他就很像武侠小说里的蒙面人。
我们家的堂屋只点着15瓦的灯泡,昏昏暗暗的,因为爸爸心疼蜜蜂,怕它们被灯泡烫死。
他会亲手给我们做玩具,做的风车迎风就“吱吱”转,用粗绳子在院里给我们做秋千架。有时候,他也发脾气,但如果错怪了我们,他会主动道歉。
在学习上,爸爸对我很严厉。周末,必须练字,他回来要检查,写得好的就圈个圈。小时候,他带我去亲戚家拜年,在那里看了电视,回来已经很晚了,却要我连夜写观后感。我心里一百个很不乐意,但是,慢慢地也找到了乐趣。
下田插秧,他的要求就松多了。他说:“插歪了就歪了,能结谷子就行!”
没事的时候,他爱看书,最爱看的是《农村实用手册》。我们家里有个小书柜,那是他很在意的,安了玻璃门,还有搭扣。
公公最大的特点是勤劳、节俭,很爱干净。他最见不得家里凌乱,见不得地上有灰。地脏了,半夜也要擦干净。他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病了也舍不得去医院,他怕花钱。
他的节俭到了什么程度呢?有一次,女儿跟我说,爹爹做一道菜就五根胡萝卜丝。我不信,跑去一看,真的是五根萝卜丝呀!加上辣椒、姜、蒜,胡乱凑齐了一碟,真是节省到家了。他是每月有退休金的,但就是舍不得花钱。
他的省,也只是对自己,对孩子们,他是很舍得的。孩子们一放假,就赶场,买鱼,买排骨。过年的时候,他一定会给每个孩子压岁钱。有一次,我们过年没有回,第二年五月回来,他仍要把这份“压岁钱”补上。他的大孙女准备考研究生了,他早早就备下大红包——一万块。听说孙子要带女朋友回来,第二天就跑去银行取钱。孙媳妇还没见着,厚厚的见面礼已经备下了。他是很重礼数的。
在村里,公公是大家都敬重的“文化人”,师范毕业的他做过教师,又当过会计,虽说退休后也是种田为生,但大家的眼里,总觉得他腿上的泥巴不能掩盖他的“文人”身份。但凡家里有大事,都会请他去帮忙、记账。
他会写排笔字,写得一丝不苟,端端正正,就像他做事一样。
同时他也封建,守旧,重男轻女的思想很重,比许多没有文化的人还要严重。他在家很专制,甚至有点蛮不讲理,对外人却客客气气,深怕自己哪儿不周到,谁也不敢得罪。有一次家里建房子,师傅不用心,把墙做歪了,我们都主张“拆了重做”,他不敢得罪师傅,提都不提。这真是令人气愤,我们全部反对他这个做法,求了又求,这事才算解决。他去帮人做事,吃苦耐劳不说,但他谦让、客套,从不吃饱 ,宁可饿着肚子回来。他的迂腐,真是没有办法。
他是个不讲理的倔老头。儿子都四十岁了,他还要处处管着,要他“听话”。我如果在墙上挂一张画,他就会埋怨:挂这个有什么用?能当吃呀还是当喝呀?好好的墙钉个洞!他既不重视自己的感受也不关心别人的感受。
但他老了,一天比一天老,我们就把他当老小孩,处处让着他,顺着他。
如今,两个爸爸都不在了。他们的人生,都可以用一个“苦”字来形容,一个是孜孜追求,一个是克勤克俭。
我的父亲是汶川地震的那天走的。我坐了一夜的火车赶回去的时候,家里十分热闹:悼师在诵经,厨师在做饭,母亲、弟弟、妹妹哭成泪人。帮忙的村里人进进出出,有的系着围裙,有的戴着孝布,锅碗瓢盆的声音,香烛纸钱的气味,嘈杂,混乱。唯有爸爸的世界是安静的。他的身上盖着白布,再也不会醒来了。
公公走的时候,我更伤心。这似乎不合情理——他的固执,他的封建,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委屈,但我的眼泪就像是决堤的河水,哗哗地流个不停。我的伤心,一半是因为他一生从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一半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愿公公、婆婆及父亲在天堂安好。
2021年清明泣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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