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熙二十年,邺城的第一场雷雨落下来的时候,皇帝才真切感觉到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提线——那个蜷缩在山水园晦暗角落里发抖的幼小傀儡在这一个夜晚彻底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它随着衰败破碎的徘徊花瓣从铜雀台的每一个缝隙流走,躺在土壤里腐烂消弭。
母亲从十二年前开始彻底退出了朝臣目光吃斋念佛,几乎从不过问政事。此刻大燕太后却罕有地站在了琨华殿珠帘银楹之间,同她的皇帝儿子遥遥对峙。
“吾要见吴王。”她冷冰冰昂着头,那脸色不同于近些的往日,倒是和先皇在时对着她几位不顺眼的妯娌没什么两样,活像只高傲孔雀。
从前太后虽则总是如此,却从不会对皇帝露出这面孔来。她肯定是知道了什么,他懊丧地想,兴许是济北王,或者是中山王向她告了状也不一定。这样一幅对敌神情,她倒是舍得现在拿来对付她亲生的儿子,以为他很可鄙,仿佛他这手段不是打她那里学来一般。
兴许那些一时沸沸扬扬的传闻,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他极恶意地揣测着,亦扬起头来说话——他知道自己肖似父亲,只是以往并不喜欢那傲慢的模样,但这种时候他对他可怜的母亲甚至生出莫名的报复快感来:“这是前朝的事情,默敦就莫要插手了罢。”
可足浑氏大概是被他气得发抖了,连带着声音也发颤。隔着两层珍珠帘幕皇帝其实并看不清母亲步摇掩映下的面孔,但是他知道她肯定还勉力端着严母架子,尽管她大概十几年没这么做过。
“慕容暐,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一国之君?”
母亲上一次直呼他的全名应当是许久以前的事情。那一次是为什么?改汉仪?他记不太清楚,反正左不过是这些。
“儿子记得。”他微微躬了身子,做出孝子贤孙的恭顺姿态来,且换了正音。“吴王是外臣,还请母亲避一避。”
他的母亲为了救他是拼过性命的,也手刃过兵士。但那都是十二年前了,他不敢保证常年将自己投入神佛经卷之中的太后见到满屋子喷溅血迹与划开动脉的尸体不会受到什么刺激。
这个时候皇帝开始埋怨起自己的王叔来。他一向是个周全缜密的人,但这一次白绫与鸩酒分明是更体面的选择,而他可怜的侄子现在不得不再花上几担花椒将内室重新粉饰一遍。
殿内一时间陷入了可怕的沉默。身后纱幔重叠掩映,他却觉得聊胜于无。正殿博山炉中点的是水沉,他的幼弟又自作主张在内室的熏炉中加之檀香、乳香、琥珀诸味。按凤皇的本意,这味道应当遮蔽去一切可能的血气,可惜现在看来是无用——那股金贵气息正从纱罗经纬间慢慢沁过来,暖香上尚浮油般隐约蒙着一层甜腻腥锈。
打破死寂的是一阵珠玉琳琅。穿过两层帘幕后母亲的脸终于在他面前清晰起来,保养得宜如四十许人。鲜卑人据说比汉人老得快些,可惜在皇帝的一众戚属之中这个传闻被彻底否定,范阳王一向认为是得益于养尊处优的生活条件,他自己倒觉得说不定当真有什么天赋可言。
太后敏锐地发现自己年近而立的儿子又一次盯着她走了神,像过去无数次背书听训的时候一样。她皱起眉头,而皇帝看着母亲眉心的川字纹与因怒火涨红的面颊,思绪却再次缩回那有着西域异香与血气的内室去。尽管到本族这个地步难免招徕“白虏”的蔑称,洁白肤色倒向来为中原欣赏,嫁去西国的清河本是个中翘楚——她颧骨上透出的活泼血色使得这一种白皙活泛起来,从新雪里开出蔷薇。然而当血液流失殆尽,这种白难免就泛出较中原更浓的死气,乃至于形成一种青玉质地,微微透明,且不带暖意。倘若是十年前或更早,今日所见质地恐怕要差些意思,然而数载不见天日的案牍劳形已经使得死者失了血的腕与指同他佩剑上玉镡几成一色。
他忽而生出一种遗憾,以为这样好的成色若是错过未免可惜。这想法令年轻帝王面上不由自主露出动摇神情来,以至于太后的怒气也因此略微有平息迹象。贵妇人青黛描摹的眉舒张开来,面容却仍然凝重——那水上浮油般的朦胧锈气显然被察觉了,它在这个距离发挥得恰到好处,同木香树脂扭缠成某种甜美的猩红果浆。
她定是已然知晓一切。皇帝倦怠地想。他先前屏退了所有的侍宦,倘若有第三个活人在场,这一座殿宇在过去的几刻钟里未免过于安静了些。于是他颇随意地欠了欠身,略微让出些空间来。
“母亲若是执意要见,那便请吧。”他道。无论如何,他这个做晚辈的若是连长辈间最后一面都不许,那难免是有些狂妄了。
太后斜眄了次子一眼,将唇抿成条朱红的线。兴许是十分用力的缘故,那条线在两端竟呈现出隐秘的上挑来。
然后她急趋几步,一把扯开了那道帘幕。
齐纨着实很轻,作母亲的动作全然称不得柔缓,帷幔荡开时却仍是悠悠,茜染褶皱在烛光里泛出一点紫。异香此刻是浓郁得过分了,在纱罗扬起的刹那伴随一室灯火倾泄开去。他举袖掩鼻,试图隔绝随香气扑鼻而来的腥甜,好阻挡自己一时几欲作呕的冲动。然而觑眼看去,母亲却只抓着那半幅纱幔,维持那一瞬间的姿势并不动弹。
“默敦。”他换回鲜卑语轻轻唤了一声。然后又一声。
那一只紧抓着帳幔的手松开了。可足浑氏似乎踉跄了一下——这动作其实并不很鲜明,因为随即她便无声软倒下去。
皇帝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架住几乎委顿在地的母亲。这时候他才发现太后非是同他早先忧心的那般晕厥过去,反而睁了她那双浅色失焦的眼睛望着地下。他盘算着干脆此刻就将精心罗织的那些理由托出,委屈一回死人叫她心里好过些,沉吟许久,倒也不敢开口。
雨本应是早停了,这时间连淅沥声也没有,却猛然听得外面炸了一声响雷。
浅色瞳仁里散漫的神光忽而一瞬间聚集起来。太后抬起头盯着自己的儿子,神色极严厉。虽则仍是半倚墙上体态虚弱,威严尚未见有减,只对于心里尚窃自玩弄着算筹的皇帝,震慑大约也起不了几分。
“吴王同南国谢氏常暗有书信来往。”皇帝叹口气,低眉又是贤君孝子模样,温驯里带着几分装腔作势的痛心疾首,只别过内容一节不谈,仿佛受了天大委屈,“恩情儿子铭感五内,只是事到如今再留不得。哀荣如旧,全当作是病亡,母亲放心。”
可足浑氏闭上眼叹了口气,直起身来。做儿子的这时候才看清楚,母亲的眼角果然也有些鱼尾纹理。
“罢了。”她道,声音缓且疲惫。“皇帝既然是这个意思,吾也就不必说什么。”
皇帝目送母亲孤身离去。黑锦长裾曳地,却未能在没足的红线毯上留下一丝痕迹。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无动于衷地唤了宦臣进来收拾内室——殿外候着的侍女自会侍奉太后回披云楼,不劳他费心。书信并非是杜撰,他甚至藏了一盒抄本在箧内,林林总总都是些文理清谈,只不过来往这一条已足以叫他捏出个理由追究一门谋叛的罪过。吴王虽说不是什么逆来顺受之人,一死以换满门上下尊荣如故,这个算数他倒也会做。
他踱进内室,寻了个清爽地方坐下,看着对面内侍手忙脚乱擦拭地上墙上喷溅的暗色。死者换了姿势,大概是已经整理过遗容,以甚安详的姿态在氍毹上仰着,若不是颈上一道剑伤血肉模糊,说不定向姨母报个心疾暴死也能交代。案上白绫酒壶尚未收去,装着书信的钿盒也还放着,他伸手将那半尺见方的盒子取过掀开,挑了最上面几封来看,净是“万殊混一理”一类他半懂不懂的玄谈,间有“人生如寄”的悲语。
皇帝将匣子敞着盖放回案上,用那些字纸在膝上随意折了些花样,又觉得无趣,索性扔回匣中去。
“拿去烧了。”他说。
窗外倏忽间亮如白昼,又炸了一道响雷。
雨渐渐下起来,汹汹砸在青瓦上铿然有声。
“烧了难免可惜。”一只手拾起几张笺纸,指尖拂过墨迹,略一停顿。
“留着也无用。”谢安背对着侄儿,向瓷炉内添了一匙零陵香。
“您上一次这么说,烧的是九锡诏。”冠军将军翻了个白眼,将那些被叔父折成各种形状的信笺逐一拆开压平,整理成一叠,贝叶本也似。谢氏本代的族长对“有用”与“无用”自有一套奇特定论,在谢玄看来,兴许只有王家世叔那些胡涂乱抹能被三叔归入前者范畴。
“荣华各异代,何用苦追寻。”他细细打量最顶上那张帖,低声念了一句。
这时间炭火已经将合香气味渐渐蒸出来。谢玄依稀能从中分辨出丁香、白檀,兴许还有些白茅。显而易见是梅花香方,虽则少了龙脑清寒,倒也还称得上别有风味。
只可惜夏夜里恰应该有一番凉意才是。
他摇摇头,继续翻看那一沓凌乱纸页,顺口问起从弟行踪:“今日到三叔这里,倒是未曾见过末婢。”
谢安由他去看那些信件,只倚在凭几上摇扇读一手卷,头也不抬。“大约又是去寻阿瓜过夜罢,左不过明早就回来了。”
他哑然失笑。自叔父假黄钺始,诸王同谢氏的关系就难免微妙,其中以东亭侯王珣这一支尤为暧昧。四年前先临贺郡公殁后,这层障壁变得加倍难以捉摸起来。据说先前三叔动过绝婚的主意,叫长康好说歹说劝了回去,从此竟撂下不提。末婢自小性子便叛逆,还未及冠时就没少为西府事端与三叔争执,这两年同元琳、季豫走的越发近,做父亲的却也由他去,一概不管。
“下个月又是……”他将一张调笑口吻的小令压到最底下,若无其事地略过了那个日子不提,“桓荆州已抵龙亢,写信道祭扫过后欲往建康拜谒叔父。”
谢安唔了一声,眼睛盯在手卷上未动。
谢玄没再说什么。他想起太和四年于建康抑郁而终的临贺郡公,死前是到底未能得见故人一面的,那一晚上也跟今夜一样雨下得极大。西府旧人,不过两年的功夫已然散尽了,现下主事荆州的那位持节刺史更是将扬州拱手相让,一去再未朝觐王都。唯有嘉宾长康同他还亲些,教他又建起个北府来,勉强还能撑一撑门庭。到颍川之战十二年后的今天,思及手中这些纸页的书者最终也成了同叔父隔一阴阳的死人,他忽而就觉得从血管里沁出两分冷,同外面滂沱大雨的凉气一道将梅花香里欠的那一点寒补得完美无缺。
陛下这两日不大好,醒着的时候加起来也没有一个时辰。分明只是月前着了暑气,然而兴许是郁结积压得多了一并发作出来,病势格外汹汹,在几天里迅速坏下去,到现在终于可以说是沉疴难起。
“尚且没有子嗣呢。”某次他听见镇军将军郗愔同叔父对话,隐约能捕捉到这样的词句。
那么果然琅琊王同会稽王是算不得“子嗣”了——不过陛下继位近十年不曾立储,想必他自己心里也不大喜欢这两个不肖子,甚至于到了宁可叫当轴门阀来决断的地步。
也不知司马昱若是晓得这一个月里他监国的好儿子便轻轻松松将九锡送了出去,会不会直接气下九泉去见列祖列宗。然而这一点诸位公卿是心照不宣都瞒着他的,也算是多年同僚最后尽些情谊,至少叫人走得舒心。
肯定是因为已经神游天外的缘故,叔父的交代谢玄并没有听见。
“我要再去广陵走一回。”陈公看侄儿一脸茫然,又重复了一遍。
大晋的冠军将军花了些时间去理解这句话。
这不该是个北伐的好时机。吴王既薨,燕主大权独揽,并非是什么君臣相争可以乘虚而入的时候。秦主自先清河武侯去后于内政上彻底失了助力,这两年日夜操劳据说身子也越发不好起来,国内尚且不安,联秦击燕更不能指望。
然而这些叔父是明知的。于是他酝酿许久的劝阻全被咽了下去,最终只道:“燕主怕是正闲得紧。”
谢安笑而不语。他将长卷掷到地上,站起身踱至窗边。紫檀书轴在他身后碌碌滚开摊出长长的一幅,露出里面半篇行楷来。
“若是顺利,到金城柳树恰应该是扬絮时候。”他自言自语。
谢玄坐在原地,低头去看那幅卷轴。墨迹斑驳,晦暗灯火里看不分明。窗外却恰好滚了几声闷雷,又是一道闪电劈下来,将窗棂间绢罗照得雪亮。
于是他在纵横的墨中读出八个字来。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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