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铁的死

  查铁爬上自己的床。

  他躺着想着这样一行字。这一行字要强调什么吗？自己的床，宣告领地一般，有似乎是说明一个确定的所在－－与万千的床不同的那一个，是查铁死去之前要睡的那张床。

    至少他每一次都那么确定。前几天是这样。今天也一样。

    就像人死前都会告解－－或者有人替他告解、忏悔过错一样，查铁“死”之前也会－－他当然很清楚自己是睡着了，明天还会在不变的时间里醒来。他更喜欢“死”这个说法，斩钉截铁，一刀两断，更令他欣喜。但毕竟不是实体和精神俱灭，不会让他过于欣喜以致于今晚“死”不了。

    查铁开始告解。

    他闭上眼睛将自己陷入温软的泥土之中。刚被掘断的草根的汁浆混合土层里的水汽腾腾然在眼前织起云雾。

      不同的人死后有不同的世界，是无法流传的公共秘密。为人们所知的多数是现世的不得，放置死后的虚妄之中。

      有人希望死后有一个和平、包容、无歧视的世界。每个人都净化了自己的罪恶面，变得没有攻击性、没有讽刺、没有隐瞒，变得一模一样。而其他的秩序依旧保留着，生前所得依旧保留着其美好的部分，每个人都毫无怀疑满心欢喜的弯腰或接受弯腰。似乎记得有位先生特地为此翻译了个法语词，肛开臀裂。Howdy?查铁首先就封了双眼，看不见那些和善明亮的面容，耳朵里全是重复的机械音调。

      其他－－死后“有七十二个随时可以恢复处女之身的黑头发、黑眼睛、水蛇腰的少女”－－最好是容貌身材不尽相似，而且均是没脾性温驯的忠实朝拜者的性子，否则死后耳朵里也烦杂，更不必说其他厌倦。最好还有酒池肉林，然后自立为神，屏蔽其他的一切“死人”－－不然怎么分呢？

      也有把死后称为“极乐”的说法。至于这是乐在躲避了现世一切苦难，还是更乐在满足了现世的一切欲望，因人而异吧。查铁心里想着，那大概是失去了一切欲望的世界。

      此时他已经从泥土中往下落到了岩石中。周遭细碎的咬噬变成块面上的疼痛。而天堂里温柔无情的问候与七百二十根柔软手指的触碰抚摸也早已消失在酒池蒸发、肉山腐烂的“地狱”般的气氛中。

      “地狱”的出现是对别人的诅咒，还是对现世的欲望的诅咒呢？或者还有别的用处。查铁封了听觉，感觉寒冷从四肢末端往里钻。

      古老的有洁癖的维京人这么宣扬对英勇和武力的崇拜：战死沙场的人会在死后进入金子做成的房子，每日纵情声色狂饮暴食，享受无上的快乐；而死在自己床上的人则只能住在漏雨的茅草屋里，喝羊尿吃腐烂的食物。这跟一些山匪的信念倒是相似，当有官兵带着枪炮长矛利剑前来时，他们不但不会惊慌，反而脱去上衣，挥舞着大刀和众兄弟一起喊：兄弟们，天门开啦！

        对来生享乐的笃定信念让人能暂时忘却此生的无尽痛苦。或者是说，我们不相信自己这一生的付出没有对等的回报。

        查铁感受着周身的痛苦。骨头与肌肉间的连接断开，原本一体共存的二者现在成为了彼此的累赘，但随着他落入到熔岩之中，又变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部分。

          现在他终于失去了感觉，落回到自己的床上。阿努比斯一样狼头人身的形象过来牵他的手，查铁只觉得肉身沉重，难以动弹。于是床顶上融成刚刚穿过的熔岩，从中往下缓慢坠着标枪铁锁铁楔子，慢慢攮进查铁的双肩，扎透他的五脏，缠住他的四肢。最后，一块断头刀露出锋利的斜口，将腰部一刀两断。

        一刀两断。查铁携了阿努比斯的手，刚想回头看看自己死去的形象，却被一脚踹入更昏沉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