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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自己找到工作了,日子就会好起来,谁承想,我还是没有让母亲省心。
从省交通学校毕业,我被分配进县运输公司,在外人眼中我有了稳定的收入,但其实我们三到六个月才能领到一次工资,县运输公司名义上是国营企业,实则经营不善亏损连连。
所谓穷则思变,我不想好不容易读完大学了还要受穷,于是就想往外调动。
然而,好单位僧多粥少进不去,孬单位换汤不换药没有必要进去。
假期回到家以后,母亲得知我为工作的事发愁,就若无其事地安慰我:农村人能捧上公家饭碗,不比灰头土脸种地强?再说,这么大个公家单位,有个三灾四难没得什尼,走过一块田还要跨五六个豁口呢。
听了母亲的话我得着些许安慰,却不料,母亲只是表面豁达,她内心比谁都焦虑,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大字不识的母亲,居然背着我去求人帮我换工作。
就在我结束假期回到县运输公司上班后不久,曾经的班主任顾老师来到运输公司,说是进城办事顺便看看我。
我主动请顾老师在饭店吃了个午饭,老师询问了我的工作现状,我就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顾老师沉思半晌,说认识交通局高科长,可以请他帮忙。交通局自然是个好单位,多少人打破头想进去,可是非亲非故,别人怎会对我施以援手?顾老师劝我试一试,万一成功呢?
我鼓起勇气跟着老师去了领导家,不出所料,高科长委婉地拒绝了,我进一步意识到调单位的艰难。
在这一个月之后,我去城东菜场买菜,碰到摆摊卖鱼的老乡,闲聊中得知是我母亲登门请顾老师帮助我,因为这位老乡是顾老师的小姑。
母亲嘴上劝我不要着急,背地里却不断找人帮忙。
其实,任何关系都要讲究实力相当,谁能把一个不识一字地位卑微的农村妇女放在眼里呢?母亲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可是为了改善我的处境,母亲宁愿舍下老脸,但凡有一丝可能,都要试上一试。
又一个寻常周末,母亲从家里搭乘最早的班车来到运输公司,又问了好几个人,才摸到我租住的地方,当我打开宿舍的大门,母亲脸色发青,瑟缩颤抖如同深秋一片落叶。
她听说有门远亲当县面粉厂一把手,便要来远亲的住址,拉着我一起找人家。
我明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但又不忍心拂逆母亲的好意,只好硬着头皮跟上,七弯八拐摸到远亲家,亲戚说面粉厂已经停产半年,状况还比运输公司差一大截。
母亲一言不发,拖着腿慢慢往外走,没走几步,突然捂住脑袋背靠墙根坐地上,我赶紧上前搀扶,母亲的双手冰块一般冷。
母亲头痛病发作了,我要去医院,母亲闭着眼连连摆手,休息半晌,叫我送她去车站。
候车室内,母亲开始呕吐不止,我跑去最近的门诊买来止疼和镇吐药,母亲服药之后症状才有所缓和。
母亲被我送上回家的客车,枯发似稻草,在被疼痛的汗水浸湿之后,一绺一绺地散落在母亲蜡黄的脸上,我只有万般无助地望着她,说不出来一句安慰的话。
我拥有干部身份,却不能养活自己, 对此,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没有抱怨过我不努力,没有贬低过我没出息,没有对我撂过脸色施加压力,没有当我面说过灰心丧气的话,她对我只有鼓励与安慰。
我的母亲啊,正因为你从不打我一下骂我一句,我才感到愧疚难当,所以,当客车载着你绝尘而去的那一刻,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努力走出困境,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天不能安顿,你就一天不得安生。
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母亲,母亲笑眯眯地鼓励我:“有枣没枣打几竿 ,打得枣子吃甜饼,打不来枣子买麦糖。”
无论我做什么,母亲都不会说丧气的话,总是无条件地支持我,她始终相信,我无论怎样艰难,都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
事实的确如此,我没有辜负母亲无条件的信任。
当有人借帮我调动单位图谋不轨,我当即拂袖而去,没有半点虚与委蛇,从小到大耳濡目染了母亲的自尊与要强,我怎么可能为了三斗米做出腌臜之事?
经过无数次失败和不懈努力,终于收到市水泥厂录用通知,我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可是在办理调动手续的时候,县里主管部门却卡住不放,理由是县里培养一个人才不容易。
真是滑稽,数月拿不到一分钱工资无人问津,你这边要离开,他说你人才难得。
母亲听说之后,即刻把手里的柴帘一推,弹弹身上的灰尘,就要去县里找好佬(有权有势之人)说情,就是跪下地膝盖当路走,也在所不惜。
我虽然拦住了母亲,但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于是,多次找相关部门据理力争,县里终于放行。
然而,好事多磨,市府人事科这边又把我拒之门外,我灰心丧气了,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意欲模仿古装戏里的做法,进城“拦轿喊冤”。
我深受母亲鼓舞,提笔给市府秘书处写信,一天一封,信里如实具告我的困境。
三个多月一百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市里终于为我打开了方便之门,我开心得一脚踢飞路边的石子。
但是,生活又一次跟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当我下了三轮车,走进水泥厂大门,眼前的一幕,让人大失所望。
一条土路坑洼不平曲里拐弯,路的尽头,机器轰鸣,震耳欲聋,三根粗大的水泥囱管拔地而起,向天空排放出浓黑的烟雾,灰色的粉尘像雨滴,纷纷打在行人的身上,包裹在雾雨中的建筑物变得影影绰绰。
这就是我一心一意所要奔赴的地方?后悔油然而生,我干嘛不提前来这里看看?
运输公司办公大楼,座落县城中心,窗明几净,威严气派,而水泥厂位于农村,周年灰尘弥漫,从远处看,行人在腾云驾雾。
还有,我在运输公司属于管理人员 ,走到哪儿都受人尊重,而我在水泥厂只不过普通岗位,处处受人冷落。
水泥厂职工一听说我来自运输公司,不自觉地瞪大眼睛,觉得匪夷所思,“从米箩跳到糠箩,你傻不傻?!”
而且,运输公司分我一间独立住房,水泥厂我只能挤集体宿舍。巨大的心里落差,使我恨不得立刻重新调回运输公司,但又永远回不去了。
周末,我从市里回到家没精打采,唉声叹气, 母亲正在屋后躬腰涤柴(把芦苇按照从长到短分类),看了我几眼,把柴捆一推,点上一根烟抽起来。
“人啊,就这个德性,这山望着那山高,手上明明捏着一根草,没了之后就当成一块宝;明明手上握着一块宝,偏偏又当作一根草扔掉,等到横竖找不到了,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啊喊啊。既然,横竖都要懊憾(后悔),不如不懊憾;既然没得办法回头,不如不回头,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朝前走。为过去的事情揪心难过,不就是个傻子,有什尼屁用?”
母亲一番话,说得我神清气爽,是的,往日不可回,来者犹可追,过好眼面前的日子才顶顶重要。
正像母亲说的那样,无论我怎么捶胸顿足,也改变不了事实,不如就像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地朝前走,我别无选择。
那样一个冬日午后,时光清浅,阳光漫流,母亲正在弯腰涤柴,落日余晖,在母亲的皱纹里荡漾。
银白色的芦花,一会儿飞在母亲左,一会儿飞在母亲右,一会儿飞在母亲身前,一会儿飞在母亲身后,一会儿又落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雪花一样融入到头发里,与雪花不分彼此。
我就这样怔怔地看着母亲,浮躁的内心慢慢回归沉静与安定。
回城之后,我投入到踏踏实实的工作中去,我以为这样的沉静与安定可以持续到永远。
然而,生活又一次不按套路出牌,把我推向两难的境地,几年之后,水泥厂由于体制改革转为个人承包,我被下岗了,心情遭遇巨大的失落。
彼时,儿子正在上小学,由于无人按时接送,造成麻烦不断,辗转反侧数日,我决定回归家庭专门抚养儿子。
我一直是母亲骄傲的女儿,因为我户口实现了农转非,因为我拥有一份城市工作,这在我的同龄中属于凤毛麟角。
那天我带着放假的孩子回乡下,把我失业的事情轻描淡写地说出口,彼时,母亲正站在猪圈旁边,听了我的话,母亲就这么端着猪食盆一动不动,既没有把猪食倒进食槽,也没有放到地上,好面子的母亲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改变。
今时今日,当听说儿子岗位发生变化,我都难过得整夜失眠,才体会出母亲当年内心产生怎样的震动。
这之后,母亲照常若无其事地为我和儿子做好菜买零食,我们临回城,她照常安慰我不要着急好好带儿子。
我走后,母亲又背着我使蛮力,跟之前我在运输公司一样,又是四处托请熟人与亲戚,甚至跑去小姨夫的庄上,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帮忙,表弟回家才晓得这回事。
当我回乡下,邻居端着饭碗告诉我母亲为我求人找工作的事,我骚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遗传了母亲耿直坦荡的脾气,不喜欢求人办事,自觉未曾开口先矮人三分,犹如送上脸让人打耳刮子,由己推人,母亲当年必然也这样,我能想象她低三下四求人时的尴尬与为难。
至于结果,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出来,
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老奶奶,与身居要职手握权力的人相距何止天上地下?没有实力相当,别人懒得多看你一眼。
年过三十的人,不应该再让母亲为我不得安生了,也为了我自己未来的生活,我决定走出去寻找工作。
当然,找工作知易行难,我无可选择,也无法退让,只有发扬死磕精神,在一次一次灰心丧气铩羽而归之后,命运迎来了转变,一家通信企业向我递来橄榄枝。
进去工作一段时间,收入稳中有升,我才知道这家单位隶属央企,国有三大通信运营商之一。
当我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母亲,她的笑脸上挤满了笑,成了一朵金灿灿的菊花,长时间地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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