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过程就是这样,越读胆越小,越读心越大。
很多年前我还很迷《罗辑思维》。有次罗振宇说了个观点,让那时候的我十分赞同:不要小看了碎片化阅读。换句话说,罗振宇认为,随着互联网和智能手机的普及,碎片化阅读将成为人们获取知识的常态。
后来我发现,罗振宇在节目里的话,通常都是观众怎么爱听,他就怎么说。无可厚非,毕竟是商人。提出碎片化阅读的价值,消解了现代人永远没时间读书的焦虑。每天在生活的缝隙中,时间永远不够,所以只能满足于从网络上获得只言片语。现在被堂而皇之地冠以“碎片化阅读”,还有“读书人”罗振宇做背书,让我以为这是知识积累的一种全新方式,所以就放心多了。
然而在自我安慰的同时,我却忘了知识永远应该是成体系的。碎片化阅读带来的,顶多叫做“信息”,还称不上“知识”。我们读到的文章,就像一把把刻刀,不断对我们的思维进行修正。碎片化的信息就如同一大群雕刻者,每人都来刻上一两刀。且不说诸位的刀工是否良莠不齐,就光凭这没体系的刀法,哪怕有一流的艺术家曾来过,也只能留下次品,更别说所有雕刻者都还有各自的创作理念。碎片化的阅读之下,哪怕是你所读尽是大家之言,也避不开思维搅成一团的结局。
离开了知识体系,文章与文章,观点与观点,一切游离漂浮起来,不易理解,更难于组织。就如同去年我读到许多关于女性主义的讨论,篇篇章章字字句句,分析起来头头是道;等我回头想拿出自己的观点时,全是恍惚,凭着自己的肤浅理解一路走偏。直到前不久读到李银河女士写的《女性主义》,才恍悟我竟然自鸣得意地往历史里倒退着走了两百年——我那观点是两百年前女权运动时的主流思潮。
李银河的《女性主义》对几百年来的女性主义思潮抽丝剥茧,梳理脉络,是一本女性主义的研究综述。此书读罢,再看网上关于女性主义的讨论也好,争论也罢,不过都是某个思潮的分支而已,都能在这本书里找到影子。再回头看自己曾经的狭隘理解,不禁面红耳赤。这件事之后,我总结了一句话,叫做“网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读书”。
站在窗户前确实是可以一窥世界的精彩,然而不体验一下其他的角度还是可惜(甚至可怜)。摸象总归是该解开蒙眼布,然后被这庞然大物吓一跳才好,不然就真的以为那一根粗粗的麻绳叫做大象了。

碎片化信息不过是砖瓦草木,体系化的书才能够组织起一个世界。不过有的时候,书也会把世界局限住,因为知识是不断更新的,一本书却不会。武王伐殷。往伐归兽,识其政事,作《武成》。孟子读了《武成》,心想我怎么就不信呢?于是有了“尽信书不如无书”的感慨。
读书有疑,最为可贵。古斯塔夫·勒庞的《乌合之众》长期雄踞于各大书籍电商畅销榜。勒庞基于自己对法国大革命的观察,提出了一个“冷静理性的人跟群体混在一起就变得愚蠢冲动”的观点。篇章段落堆砌有秩,例证观点掷地有声,社会心理学大厦平地而起。我初识此律,如利剑在手,用来分析社会上的各种现象,真是无往而不胜。于是窃以为掌握了世间真理,“群体都是无知的”,观点简洁而鲜明,铿锵而坚定,仿佛在一片嘈杂的争论中听见号角。
后来在研究生的选修课上,老师推荐了赵鼎新的《社会与政治运动讲义》。翻来没几页,就把勒庞在我心里建造的社会心理学大厦定向爆破了,顺便给了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真实感觉:外面花开花落都好几来回了,我还耽迷于春天的幻想里呢!再回头看,勒庞在20世纪初,也没法用上现代的社会学研究方法,因此主要是通过个人观察得到结论,说起来也确实经典。但是一百年后,无视社会心理学的当代发展,还奉之圭臬,就有点井底之蛙了。
我甚至觉得,“知识体系不更新”比“知识没有体系”更容易阻挡人们发现更大的世界。因为前者会造成一种“已经懂了”的错觉,于是就对相关的知识就壅蔽懈怠,妄自尊大。
我读张宏杰的《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的后半部分,发现他将中华的帝国与希腊的城邦做了对比,试图从“大陆”和“海洋”的差异上,论述地理环境是怎样塑造国民性格的。分析也是层层递进,通俗易懂,一路下来好不畅快。后来看阴法鲁的《中国古代文化史》,得知张宏杰这个观点是“地理唯物论”——认为地理条件规定着民族性与社会制度,制约着历史和文化的发展方向。阴法鲁的原文是:
对于此种“地理环境决定论”的观点,我们自然无法认同,但是绝不意味着漠视地理环境对历史文化发展的重要影响。
这句之后再没任何评述,我猜潜台词是:地理唯物论的错误,难道不是人尽皆知吗?心疼张宏杰一秒。同时想到有那么多包括我在内读过《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的人,可能还将书里的观点当成是颠不破的真理,于是世界逐渐被划了圈:就这么大,别出来。
类似事情还有很多,每当我看到网上还有人拿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和“阉割焦虑”等理论分析事情的时候,我都很想劝他多读点性别讨论的书再来。且不说当代精神分析理论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实话说目前我也不了解),后现代主义的拉康提出应以话语为中心而不应以生理学因素为中心来建构性别差异的意义,也已经是半个多世纪以前了。
而今天我之所以有这篇文章,也是因为前不久二刷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的时候,看到需要相当复杂的立法技术和管理技术的大明帝国却将道德作为治国根基,深有感触,怒而在书页边上写下“以德误国”四个字;接着读熊秉元教授《正义的成本》,听他细说为什么有的事情不能依靠法律来解决,而应当以道德为手段,又悟得黄仁宇其实并没有否认道德在国家治理中的作用,不过是强调缺乏法治。而这一点,不读不明。
现在读书,每一本都提供一个全新的世界,覆盖我以前熟悉的那个世界。每多读一本书,我对这世界的复杂就多一分敬畏。我有种强烈的感觉,读的书越多,越不敢轻易形成观点,越不敢轻易表达想法,越不敢轻易否定别人的意见,因为我所知道的一切,可能都是被人玩剩下的;但是读的书越多,就越能容得下不同的意见,哪怕是冲突的观点,也能够在心中共存,世界观随之在一遍一遍刷新,思维的末梢也终能延伸到别人没去过的地方。
我想,读书的过程就是这样,越读胆越小,越读心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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