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百家罢后无奇士”,历史发展到东汉末期,士人的风骨和豪气已经和春秋战国时期那些真正的士人大不相同。所谓的“魏晋风度”表现出的是一种消极的散漫,这和以前那种“士贵而王者不贵”所体现出的刚强的潇洒截然不同。魏晋时期的风度是无奈的小资风度,而先秦的士,身上才真正具有君子的担当。
所以我们看到在汉末三国时期,真正能被称为“君子”的士是不多的,更多的是一些养家糊口的受雇者。这些人靠小聪明出卖智力,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政治主张和精神追求,典型的例子是贾诩。贾诩虽然有一定能力,甚至是算无遗策,但是他是不具备君子应有的品行的。君子最重要的坚持是“有所不为”,而贾诩恰恰是一个无所不为的人。当然贾诩还算知道羞耻,比他更糟糕的还有许攸、法正、杨仪等人,这些人恐怕就不知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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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使是在这样一个糟糕的时代,还是有逆流而上的君子。刘虞算一个,荀彧是另一个。
但是不可避免的是,在如今这种浮躁功利的时代,君子是没有办法被理解的。刘虞和荀彧的评价都不高,真正获得认同的是贾诩,以及更多比贾诩还要不堪的钻营小人,因为他们成功了,而刘虞和荀彧都失败了。这个时代是只在乎结果的时代,人们热衷于谈生意而不是谈感情,所以不下蛋的凤凰就不如鸡。而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比汉末还要糟糕,当时的大多数人虽然失去了荀彧的坚持,但是至少还对他保有道德的认同感,所以荀彧的评价很高,而贾诩不高。而如今连同情都没有了,所以评价才倒过来,这是价值观扭曲的时代。
即使是在古代,能够真正读懂荀彧的人也几乎没有,唯一的例外是苏轼。许多人头脑都很简单,认为一个人不是帮助曹魏,就是心向汉室,这些人对儒家的精神和文化没有基本的了解。假如荀彧帮助曹操是为了兴复汉室,那么他劝谏曹操迎奉天子就不会用“高祖为义帝发丧”作为比喻。既然荀彧对曹操的政治期望是能够像汉高祖一样平定天下,那么他对已经名存实亡的汉王朝还能有什么期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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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汉末这个时代顶尖的贤才和智士,荀彧的洞察力和眼光是毋庸置疑的:董卓以乱终,许攸背叛,颜良文丑一战可擒,这些事情无不如其所策。这样的奇才难道看不出汉朝不能够再复兴的道理吗?早在建安五年,鲁肃就已经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劝孙权建号帝王。鲁肃的特点是志大而粗疏,与邓禹相似,荀彧谦逊谨慎,王佐之风,才能更在鲁肃之上,绝不可能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去辅佐曹操。可是现在有些人,就是喜欢以自己平庸的才识对荀彧妄加揣测,所以对荀彧“幼稚、天真”的抹黑也就这样产生了。
苏轼说:“汉末大乱,豪杰并起。荀文若,圣人之徒也,以为非曹操莫与定海内,故起而佐之。所以与操谋者,皆王者之事也,文若岂教操反者哉?以仁义救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至,将不得已而受之,不至不取也,此文王之道,文若之心也。及操谋九锡,则文若死之,故吾尝以文若为圣人之徒者,以其才似张子房而道似伯夷也。 ”
对于这个评价许多人没有读懂,事实上在苏轼看来,荀彧的目标绝不是匡扶汉室,而是“救天下”,救天下是泛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孔子所谓的“恕”,而匡扶汉室只是对“忠”的狭义坚持,是孔子所谓的“忠”。子曰:其恕乎!可见二者相比,救天下的格调要高很多,这也就是荀彧的理想和坚持。而曹操没有等到天下平定就急于获取权力,为家族利益着想,而不是先考虑救民水火,这导致他丧失了平定天下的机会。于公,曹操不能安天下而济万民;于私,曹操不能坚持谦退的美德。荀彧因此而反对曹操称魏公,是坚持了古代士人“致君尧舜”的政治追求,可谓君子所为。
荀彧反对曹操称魏公的两点原因,在荀彧给董昭的回复中说得十分清楚。荀彧说:“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匡朝宁国”强调的是曹操作为一代人杰的责任,这个责任没有完成,而急于追求私利,这不符合君子“忠贞退让”的品德,因此这件事于公于私都不是君子所为。君子帮助君主成就大业,应该让他具有尧舜这样完美的品德,因此一定要站出来反对,这样做才能称之为“爱人以德”,而这正是董昭等小人所没有做到的。荀彧能够坚守贤臣的美德,而董昭为私利而出卖君子的贞节,相形之下,岂不龌龊?
荀彧的看法极有远见。事实上,曹操称魏公后,内部的反对声音越来越强烈,而外部的抵抗越来越嚣张。曹操常常担心内部有变故而无法长期在外征战,这导致建安二十年他没能抓住机会平定益州,而使刘备做大,吞并汉川,夏侯败亡,东三郡相继投降,豫州盗贼与关羽遥相呼应,魏国一度风雨飘摇。这些都是曹操在政治上的失策导致了军事上的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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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看到,称魏公绝不是简单的要不要代汉的问题,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政治选择,关系到内部是否稳定,以及全天下的人心向背。荀彧早在建安九年就劝曹操先定河北,然后修复旧京,使天下人人自安,这样南方的民心就会归顺,荆州和江东就不难平定。正是因为曹操在政治上幼稚,忽视人心而滥用武力,忽略软实力而靠硬实力蛮干,这才导致孙刘联军以曹操“实为汉贼”作为口实而顽抗到底。
曹操称魏公与项羽杀义帝类似,经此事件,曹操和项羽都走上了日薄西山的道路。众叛亲离,内部不稳。所不同的是刘备手下没有张良、陈平那样的人才去平定天下,这才使曹魏政权免于崩溃,此所谓”有亡楚之失而免于亡楚之祸“。荀彧早年以高祖比喻曹操,高祖并非没有称帝之心,但能以天下为重,克制淫欲,察纳雅言,为义帝发丧,天下归心,这正是文王之道,不至不取,也是荀彧希望曹操做到的。但是曹操不及高帝远甚,内多欲而假行仁义,晚年更是无法克制自己,这导致霸业中衰,壮心不克。
小人的追求在于结果,君子的追求在于实现结果的过程,而这正是君子的远见,过程不符合“礼”,结果就不会长久顺遂。孔子云:“必也正名乎”,正是此意。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这正是荀彧的坚持。荀彧坚持用王道来平定天下,这正合乎兵法所云“不战屈人”之义,而曹公不察,以孙吴之才,驱疲惫之兵,强行征伐,变生于内,而困顿于外,劳而无功,终不得志,可哀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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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现今众人,已难理解君子对过程的追求,和对手段合法性的坚持,已难理解独立于成败和物质的精神向往。这导致古之君子,虽死难安于九泉,今之烈士,不能见容于俗世。荀彧死,天下无君子矣。兴思及此,能无慨叹,聊以自况,不知所云。
后记
陈寿在三国志里评价荀彧说:然机鉴先识,未能充其志也。
这句话有两个解释:
1.以荀彧的谋略、洞察和先见之明,(这样中道而亡),是没能实现自己的壮志。
2.(荀彧虽然有王佐之风),但是以他的谋略、洞察和先见之明,还不足以实现自己的壮志。
第一种解释是惋惜,第二种解释是现实。说荀彧的才能还不足以实现自己的壮志,不是说他才能不高,他的才能足够高,品德足够纯洁。但是想要在一个错误的时代实现王道,即使具有荀彧这样的才能,还是不可能的。夫难平者,事也。世界上的事情不是每一件都可以用人力来完成。荀彧的志向远远超过能力的范围,故而象形之下,他的才能反而变得羸弱,命运反而变得飘渺。
曹操和荀彧始终没有在表面上撕破脸皮,两者关系的变化是潜移默化的。曹操在208年恢复丞相制度是一个重要的失策,因为东汉从来都不置丞相,而以(大)司徒、太尉分管行政和军事。曹操此前长期担任司空、车骑将军,至208年突然恢复丞相,这有违背制度而妄自尊大的嫌疑,对于凝聚天下人心十分不利。再加上同一年曹操杀孔融,这使得他声望大跌。失去人心,跟曹操南征失利实际上不无关系。按照荀彧在204年的本谋,曹操平定河北之后应该修复洛阳,迁于旧都。如果曹操能担任大将军(录尚书事)或者太尉、司徒这样名正言顺的官职,然后迁都洛阳,向天下展示北方已经统一,汉朝将要在旧都复兴,那么天下之人心,势必大振奋,这时候再去讨伐刘表,收复南方,可谓是光明正大的义举。而曹操举动失宜,失去了政治上最有利的位置。曹操凭借强大的实力,虽然也有人归复,但是因为利益而归复跟因为有相同信仰而相从,有本质的区别。真正有见地的人才一定会看出其破绽,比如周瑜,他始终强调要用兴复汉室为旗号来对抗曹操,这有利于抓住曹操的破绽,凝聚那部分对曹操不满的人。而如果曹操按照荀彧的本谋去做,周瑜等辈就找不出什么正当的借口来抵抗,尽管孙权、刘备不甘人下,他们的手下也难保不会有异心,而抵抗就不会如此坚决。
曹操的问题和当今大部分庸众一样,就是凡是要“有用”,看不到物质上的或者具体的收益,他们就认为事情无用而不去实施,这是没有远见的表现。世界上有打赢的败仗,也有打败的胜仗。如果能用一次失败在天下得到满堂喝彩,为什么不去做呢?曹操年轻时候是懂得这个道理的,所以他才去讨伐董卓,“遇卓将徐荣,与战不利,士卒死伤甚多。太祖为流矢所中,所乘马被创,从弟洪以马与太祖,得夜遁去”。虽然遭遇惨败,但是曹操首倡义兵,对抗残暴,让全天下看到了希望,所以才会有那么多贤士纷纷投入帐下。可以说,曹操是那个年代的诸侯当中,唯一一位还有情怀,还有救世理想的人。天下唯利是图的小人那么多,曹操再去做那些唯利是图的事,不过是成为其中一员,以乱终而不能成事。正因为曹操在全天下绝望的时候依然有坚持,依然有情义,他才能够成功。而到了他老年的时候,他把这些追求和梦想,情怀和坚持,忘得一干二净。到了这种地步,不止是荀彧,每一个有良知的君子都会感到绝望。曹操始终不明白,用利益把人堆砌在一起,和用仁义把人凝聚在一起,两者是不一样的。就算前者取得了更好的结果,君子始终要坚持后者,这就是信仰。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首诗是我生平最欣赏的,大气磅礴,富有英雄情怀。最好的诗篇是没有必要借助于技巧和文采的。我料想曹子建不能为此。可惜啊,曹公终究是没能不忘初心,使人扼腕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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