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人生可以切分为前后两部分。1948年(46岁)之前,他创作《边城》《湘行散记》,在北大任教。1948年,他主动拒绝了南京国民政府抢运学人赴台的邀请,但依然遭到了左翼文化界的激烈批判,次年,他在家中自杀,所幸获救,正式进入他的“后半生”。
迫于时势,沈从文不再进行文学创作,开始逐渐转向物质文化史和杂文物研究,其所涉门类宏阔,以《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最具代表性。
后来,沈从文又经历过更崎岖的境遇,却没有再像当年那样精神崩溃,复旦大学教授张新颖说,沈从文“他死过一次了,当他死过一次再活过来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最可怕的事情已经经历过。”他整个漫长的后半生,都在对抗一个漫长的绝境,他无法再创作,却始终做着自己的事业,日复一日。
在《沈从文与二十世纪中国》一书中,张新颖这样说道:沈从文后半生的故事,是一个人自我拯救的故事。
他讲了这么一段话,特别朴素特别诚恳。他说:在中国近三十年的剧烈变动情况中,我许多很好很有成就的旧同行,老同事,都因为来不及适应这个环境中的新变化成了古人。我现在居然能在这里快乐的和各位谈谈这些事情,证明我在适应环境上,至少作了一个健康的选择,并不是消极的退隐。特别是国家变动大,社会变动过程太激烈了,许多人在运动当中都牺牲后,就更需要有人更顽强坚持工作,才能保留下一些东西。
这是一个爱的故事。
沈从文后半生做的那些事情,长年累月在灰扑扑的库房里转悠,和“没有生命”的东西打交道,有什么意思呢?说得简单一点,是对于文物的兴趣,但这个兴趣再追究下去,是对创造文物的人的体贴和认识。他很早的时候曾经说到,看到一个小银匠打银锁银鱼,一边流眼泪一边敲击花纹,制作者的情绪和生命会不知不觉地带到他手里做的这个活里面。看到一只豆彩碗,那么美秀、温雅,他会想到制器彩绘的人,在做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生活当中会有怎么样的挣扎,有怎样的喜怒哀乐,他会从物质的形式上体会一种被压抑的无比柔情的转化。
沈从文关心的文物有一个特点,大多不是我们一说到文物就会想到的东西,而是在普通的日常生活当中应用的、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的杂七杂八的东西,是普通人在漫长的历史里面,用劳动和智慧创造出来的东西。长期以来正统的文物界看不上眼,他却很有感情。这个感情其实沟通了他前半生的文学创作和后半生的文物研究。
他前半生的文学创作关心的是什么?士兵、农民,甚至妓女,这样一些普通人的生活,他对他们有感情,他爱他们,他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人类生活的庄严和人类的历史。人类的历史其实是由这些人一代一代延续下去的。到了他的后半生,他真的在做历史研究了,就自然而然地把这种对历史的感受融进研究里面。
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如何看待历史,从普通百姓到专家学者,在观念上和兴趣上,都存在着有意识和无意识的选择。现代史学的第一次重大反省发生在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之交,以梁启超一九二年写的《新史学》为代表,重新厘定什么是历史。梁启超责备中国传统的史学只写帝王将相,大多未将国民的整体活动写进历史;只注意一家一姓的兴亡,而不注意人民、物产、财力等等。
沈从文凭借自己生命的经验、体悟和真切的感情,追问什么是“真的历史”,“一本历史书除了告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这个强烈的感受,恰恰呼应了梁启超对旧史学的批判,连文字意象都不约而同:“昔人谓《左传》为相斫书。岂惟《左传》,若二十四史,真可谓地球上空前绝后之一大相斫书也。”而沈从文心之所系,是在这样的历史书写传统之外、被疏忽了若干年代的更广大的平凡人群。在文学写作中,沈从文把满腔的文学热情投射到了绵延如长河的普通人的生死哀乐上;一九四九年正式开始的杂文物研究,已经是非常自觉地把产生物质文化的劳动者群体的大量创造物,置于他研究核心的位置。
沈从文的一生当中有两条河,一条就是汪曾祺所说的,他家乡的那条河,流过他全部的作品;还有一条河,这条河比他家乡的那条河还要长,还要宽,这就是他倾心的历史文化的长河,流过他整个后半生。他爱这条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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