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倾城

我很喜欢傍晚时分，天渐渐的黑下来，周围的一切热闹和嚣喧渐渐隐去，小城里霓虹灯花朵一样次第开放。

在我的家里，已吃过晚饭，孩子开始写作业，爱人出去锻炼或者懒洋洋窝在沙发里看书，我洗碗刷锅收回晾晒的衣服，一扇一扇关上玻璃窗，拉上窗帘。

秋夜已有些凉，有些冷，从窗缝里溜进一缕风，总是让我微微一颤，但我仍然在每次关窗的时候，忍不住探出头，看一看天上有没有月亮。如果是阴天看不到月亮，天上漆黑一片，我就会把窗帘拉严拉实，不留一丝罅隙；如果凑巧是有月亮的夜晚，哪怕是细细如镰刀的月牙，我都会在玻璃间，窗帘间留一道缝隙，让月光可以随时照进来。

窗外的月光静静地，室内的时光静静地。孩子写着作业，我也看看书，看看阳台的植物，有时索性看月亮 。

月光的清辉洒满小城的角角落落，一切如同水洗过一般，干净凝练，心底亦是一片干净，很宁静。

小城的轮廓柔和秀美，远处的山峦，亭子，树木，近处的房屋，公路，奔跑的汽车如此熟悉，万家灯火洋溢着无限温暖，这是我深深热爱，深深依恋的地方，她承载着我的生命，包容着我的灵魂，让我的喜怒哀乐都变得安定自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长成了一颗树，我的根须深深地扎进了叫做家乡的土地，我汲取水分养分，汲取一切力量。我为她的美丽，她的日新月异自豪，我也为她偶尔的狼藉难过。家乡，对我来说越来越像母亲。

满城倾洒的月光，如同倾洒着我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月光是情思，让人愁肠也让人喜悦，让人思念让人怀想，更让人憧憬；月光是浪漫，让我从忙乱琐屑，锅碗瓢盆的工作生活里暂时逃开，轻享一地静谧安逸。碎银子一样的月光，把一切一切苦难、疲惫、沉重都熔炼成了清浅的风。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寄住在外婆家，家里没有表。每天上学起床靠外婆养的十几只“来杭鸡”打鸣。可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也有偷懒的时候，迟到了几次后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经常是忽然睁开眼，窗外一片白，外婆说：快起！我一鼓作气拉过上衣裤子，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好，洗完脸拉开门撒腿就跑。跑到半路上，才发现夜半落了薄雪，天空一轮皓月当顶，明晃晃，白亮亮的月光洒满大地，天地间一片静穆，空气清冽，吸进鼻孔又冷又净，我打一个激灵，来不及多想，继续向前跑。上冻的土地很硬，我能听到我脚下的声音，“噔噔噔”的，细碎而急促。

我穿过街道，穿过庄稼地，穿过旷野的坟地，跑到学校门口，才发现没有一个人，大门还没开。原来是太早了，于是缩着两只手，背着书包，在学校小操场转来转去，等待天亮。累了，就靠着学校门前的大杏树打个盹。偶尔，也有和我一样被月光欺骗了的早到着，彼此说说话，还很自豪。

如此几次以后，月亮好的早上，外婆总是先起，在柴火炉子上放一只小铁锅，熬一碗热乎乎的玉米糁糊汤或白面拌汤，待我吃过后，听见门前有人走路才让我出门。学校离我家不止一千米，四年级以后还要上晚自习，有时晚上也踩着月光回家。

很多年过去，我已经忘记了冷，害怕，童年生活的清苦，只清晰地记着月光下的乡村旷野美得让我发愣，干枯的茄子杆玉米杆豆杆凝着白霜，荒草伏地，接受月光温柔的抚慰。月光洗净了它们的忧伤，田野里仿佛不是衰败，而是一场柔情似水的告别。

乡间的星星也是格外亮，仰头看星，心中便是另一个世界，璀璨，纯净，装着我所有的向往。听外婆说乡间荒野有狼，狼吃猪，吃鸡吃野兔，清晨在路上留下白色的粪便，让村里的人恐怖不已。

其实在凌晨奔跑的路上，我也好多次看到过这样白色里面裹着黑色猪毛一样的粪便，但是我竟没有退缩，想想应该是月光给了我勇气和力量。

和爱人说起这一段，他哈哈大笑，说我能想到你的样子，扎着两根毛茸茸的小辫子，两条短短的腿噔噔噔的跑，表情倔倔的，跑一会儿吸一下鼻涕。又说，怎么我们小时候没在一个学校呢，我家里有个手表，离得近我可以天天叫你上学，你就不用在月亮下和狼赛跑了。我也大笑，忽然是酸酸的幸福。人生在世，什么是苦呢? 当这苦里有美，有暖，有人体恤、爱护、心疼，便是莫大的甜。

回首来路，一切都是值得的。

秋冬的午后，我喜欢坐在自家宽敞的阳台，捧一本喜欢的书，或者晒着太阳翻看影集里的老照片 。其中有一张，是我和李小猪在月光下的合影，沟峪桥的河堤，坐着两个朴素的女孩，脚边放着一枝月季花。照片色调淡淡的，我们的微笑淡淡的，一如我们的青春。

那正是娇艳如花的年龄，学校里到处都是青春飞扬的女孩子，上演着一幕幕轰轰烈烈的故事。可是我们几个安静，内敛，除了彼此不愿再和外界有所交集，我们结伴上山，出游，逛街，宁缺毋滥。

成年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们都是月光一样的人，安于清冷，又有些道德的洁癖，不事张扬，心性清朗。

人到中年，我们依然活得淡淡的，没有耀眼的光彩，没有任何形式上的成功，我们踏实本分的为工作为家庭尽着自己的一份责任。我们的生活依然简单，我们愿意像月光一样默默无言，温柔如水，躲在寂静处。我们不需要太多的喝彩和瞩目，我们珍视每一份知遇之恩，我们的每一步无声无息，但是无怨无悔。

刚结婚的那一阵，住在一幢商品房的七楼，顶层最高处，当然也是整个小区里最便宜的房子，但是巨大的房贷仍然让人头疼。每天下班回家，顾不上抱怨楼高的诸多不便，我们总能有新发现，躺在床上视野极开阔，是看云的好地方；晨起西看馒头山，东看仓颉园；做饭时顺便扫几眼北塬的庄稼，便知道季节变换，时光流转；站在卧室窗口，就能看到公交车刚刚东去，于是收拾下楼，走到巷口，另一趟刚刚上来，再也不用费时间等车；楼高，空气好，卫生，采光好，阳光月光一样丰盛。

也有烦恼的时刻，当为房贷犯愁，为孩子生病，为工作失意为生活煎熬夜不能寐的时候，我索性拉开窗帘，让月光洒满我的床，我的头发，我的脸，我的心。

两个人一样惆怅，一样辛酸，经历着一样的历练和锻打，既然睡不着，那就相伴着看月光，相伴着等待天明，然后一起想办法解决困难，彼此鼓励继续向前走。

皎洁明亮的月光陪伴过我多少时光，皎洁明亮的月光里溶化着我多少眼泪欢笑。时至今日，回忆起月光，我竟丝毫没觉得苦涩，相反，是踏实是安宁是温馨，是一帧帧宝贵的画面。

张信哲的歌《白月光.》里有一句歌词：“白月光，我心里的某个地方小城里的月光，也是我心里的一个地方，一个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地方。

月光倾城 月光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