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翌日在嘉兴,方雪等人最先听闻的却是城中巨富马员外满门惨死之事。
方雪知道是许青鱼所为,想问问他缘由,犹豫片刻,却没开口。
“马员外其实是个绰号,他做马贼时因擅养马,同伙便都称他马员外。”
—许青鱼瞥见了方雪神色,径自说道:“我本是关外人,少年时家里遭一伙马贼洗劫,我被掳去做了娈童。没过几日,他们耍弄得腻了,马员外便说:‘这娃娃模样还不够俊俏,我来给他开个丹凤眼。’挥刀从我眼角到右耳割出一道血口,而后他分神去做别的,便没再割我左脸……”
“后来师兄救了我,马贼们大都死在那天,只有这马员外躲了过去。那天我发了誓,要找到他,将他家杀得鸡犬不留。”
他语声很平淡,似事不关己一般。方雪却听得恻然,心中忽想:他没杀林摧之,或许是因林摧之也是个少年遭难的人吧。
半日后,他们打听到薛方晴四人似去过城南一家当铺,便赶到那里。
当铺的掌柜听完方雪所询,当即笑道:“不错,确曾来过。其中那名女子样貌似与姑娘你颇为相像……”
方雪至此确认了薛方晴便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姐,百感交集,浑身如要虚脱一般。却见云陌游付给当铺不少银两,说是想看看薛等四人那日典当之物。
而后,云陌游从几件零散物事中拈起一柄玉剑,把玩端详了片刻,归还离去。
四人走到僻静处,云陌游取出一页薄如蝉翼的纸,递给方雪:“玉刃中空,内藏纸笺,应是《雪谱》的总诀了。《雪谱》本不止一页,其余记载刀意与招式的部分料想已被周玉安毁去,只有这总诀他怕是丝毫也未参懂,不敢轻易损毁。”
“多谢云公子。”方雪神情紧张地接过那页小笺,见首行题了两句诗:落花承步履,吹雪染行衣。往下则是一个人记叙自己经历的几次落花时节,还有些闲逸见闻,辞句虽古雅,却也看不出蕴有什么刀术要旨。
迷惑中又听云陌游道:“这《雪谱》是云家先祖云涤英所书,我今日也是初次见到。”
许青鱼道:“有趣。可否借我一睹?”
“自然可以。”云陌游颔首。
许青鱼拿过纸扫了一眼,如中刀剑般,目光骤然黯淡下去。随即交还方雪,眼神复亮,笑道:“果真神异,不过却似也不能让我再快一分。”
云陌游道:“方姑娘,你且收着此笺,闲来多读熟记,总没有坏处。”
方雪嗯了一声,小心收好纸笺,又道:“我的第二件事,算是不情之请了,不知云公子有没有办法……”
云陌游道:“你想让我帮你找到令姐,我暂且答应你。不过人海渺茫,此事却要靠些机缘了。”
方雪点了点头,心知姐姐背负“谋害大侠”的冤名,难免惹来仇家,定已设法潜匿起来,要找到她绝非易事。如今也只有一边北去晋阳,一边沿途打探了。
数日过去,四人行至蕲州,一路竟没再遇上天霜堂刀客,似乎林摧之言而有信,转去别处找寻《雪谱》了。
周玉安死去不过半月,簌玉楼却沦落得萧条老旧,踏进来但见堂中空落,遍处积尘,仿佛已荒弃十年。
云陌游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拂拭干净,看剑般凝视着,慢慢收入衣襟。
四人扯过几条长凳,坐下暂歇。几日里没探到什么蛛丝马迹,却听闻不少江湖人痛骂薛方晴等“四大恶徒”狠毒阴险。方雪知道当务之急是先寻到姐姐下落,日后再设法雪冤,故而也不去与人争辩。但连日疲累,加之云陌游伤势愈重,仍不免让她心绪低落。
堂中一时无人开口,方雪见许青鱼正摆弄那木刀,强提心情道:“初见你这刀时,我以为只是孩童的玩具,哪知却能施展出快绝无双的刀术。”
“你还没见过我真正的刀术呢。”许青鱼懒散应了一句。
少顷,他似突然来了兴致,转头盯住云陌游:“你来瞧瞧我的刀术。”
云陌游叹道:“我对刀术已不在意。”
“看看无妨。”
许青鱼把木刀放在凳上,轻轻拿起,又放下,问:“怎么样?”
“天风吹海嘛,气象真高。”云陌游沉吟道,“可惜没有鱼。”
方雪正不明所以,忽然一阵海潮般的锐啸掠过了堂中,不知从何处来,却震入深心。
“你果然是真正懂刀的人。”许青鱼拍掌微笑,“我师兄也说我没有鱼,所以给我取了个许青鱼的名字。可是,鱼在哪里呢?”
云陌游道:“或在海天之间吧。真正的快,是一种见证。”
许青鱼默然半晌,忽道:“我始终没找到鱼,但师兄还是把木刀刻上了我的名字,传给了我。他还请我吃松江府的四鳃鲈,不过我早忘了味道,当时似也没觉得可口……虽然我和师兄合不来,但他总归算看得起我。”
几人各怀心事,又静默下去。方雪心想若在从前,王山定会笑问:“你师兄是谁,很厉害吗?”此刻他却对许青鱼所言无动于衷,他眼神中似有某种东西永远灰暗了。仿佛那只鹦鹉死后他便丧失了全部的寄托,如这簌玉楼般,再无往昔的热闹生机。
许青鱼收起木刀,叹道:“云兄,我很想看一次你的刀术。”
云陌游道:“我已不能再用刀,今后若得不死,或会转修剑术吧。”
“为何?”
“刀意的极境,我已在岳空山的刀上见过了,也无意自己再修一次,倒不如转而看看剑道一途的风光。”
“既然如此,等你有朝一日修成了剑术,我再来看你出剑。”
“好。”云陌游一笑。
“但你方才所言未必尽实。”许青鱼也笑,“我问你,你既不在意刀术,那你真正在意的,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云陌游摇了摇头,“所谓农赴时,商趣利,工追术,仕逐势,这些都是欲求使然,虽有水旱、得失、成败、遇否,也尽可听凭命数。可是我自己究竟要何去何从?我时常感到天地茫茫、世事纷纷,不知该如何自处。”
方雪听得动容,感到胸口有一股悲愤亟待喷薄,但又说不清悲在何处、愤些什么,她蓦然懂得了那日云陌游所言“也许我本就是错了”是何意:他并非是说自己犯了过错、做了后悔的事,他是说自己本身就似一个错误。如孤音不谐,难以入谱。
他仿佛是和整个人世伶仃相对的。生于天地间,宛如一错。
方雪道:“云公子,其实……”忽又说不下去,因为她发觉自己可能并不明白。
云陌游轻叹道:“或许是我太奢求了。生年不满百,何必追寻求证?其实得遇则乐、失志则悲,使诸般情感能有所安置,便该知足了吧。”
方雪思忖良久,怅惘难言,心想云陌游这等天纵之才尚且如此失意,那么她自己又当如何?若她终尽一生都寻不到姐姐,却又该怎生是好?
念及此,不禁涩声道:“先父从前说过,难以挽回的事就像凋落的花瓣。可有时怕的是看到了一些希望,真以为是落花飘回了枝头,走近了却发现只是枯枝上冻了几片冰雪……”
云陌游闻言侧头,与她对视着,似要说些什么,猛然咳出大口鲜血,晕了过去。
方雪啊的一声,急匆匆伸臂拦护,心底却忍不住闪过刚才云陌游的目光:第一次,他的眼中清晰地映出了她。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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