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刚出院，庆幸自己马上能在开春后回到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小村子的外婆今天又被确诊为肺炎，肺积水外加支气管并发症入院治疗。对自己连续咳嗽一周的病症，她显得特别释然。释然倒不是因为心宽，觉得治疗就可以解决更本问题。释然是因为觉得自己快死了，马上就可以去见那提前走了一年的老头子。
母亲一直不答应让她独自回到那个流言蜚语，又回忆满满的二层阁楼小屋。可是外婆每次都说：“让我回去吧，在村里卫生所打一针，拿个鸡蛋在头顶滚三圈，再把压在枕头下面一夜的黄钱纸一并烧了就好了。”每次听到这里，家里人一致坚决反对这种愚昧的行为，认为她活在落后愚昧的思想里，病得不轻。
母亲早早去工作，这次住院检查，全权由我负责。我竟然第一次知道原来看病挂号是要先花两块钱统一挂一楼的全面检查内科，再由医生看各种检查片子，单子，数据再进行分配床位。而不是想去哪个科就去哪个科。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拿了病历本以后要在医生桌子上摆上排队，而不是拿在手里目不转睛看着身边的哪个大妈又插队，伺机吵架或是为难医生。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照了片子之后要在门口的走廊里等上半小时，而不是像拍立得一样抖抖挂满药水的片子就可以成像。
终于住进二楼内科病房35床，第一件事情是抽血和做皮试，测体温，测血压，各种...随后跟着来看情况的医生去办公室签署一些恐怖的病危告知确认书，看护协议，治疗风险等等。外婆佝偻的身躯在折腾了一个上午之后，疲惫不堪地蜷缩进35床，鼻孔里插上了绿色透明的氧气管，直到氧气瓶的水泡咕噜咕噜作响的时候，我终于也能找个合适的位置坐下，下意识地拿出手机开始百无聊赖地刷各种无关紧要的信息。
余光所到之处是36床一个不停痛苦呻吟的老妇人，和坐在她旁边脸圆圆，看起来木木呆呆的儿子。儿子穿着邋遢的工作服，鞋子也是周六赶集淘到的59元并承诺好穿走遍世界都不怕的黑色旅游鞋，灰色的裤子和他的脸色一样暗淡，除了嘴角尚未刮干净的胡须和脸上略带红晕的腮帮子略显生气，不然一切都显得那么死沉沉。
他是个男人，伺候自己73岁的老母亲当着病友的面脱裤子用尿盆排尿，完了再拿出一个老式六角玻璃罐头瓶抖掉残余茶叶，然后去卫生间清洗，最后出来告诉老妇人：“妈，排尿快一个罐头瓶了，利尿针起作用了。”说完，脸上露出一丝丝喜韵。这是我第一次认真注意到他，注意到这个平凡得男人的语气和眼神。
过了半小时，母亲回来了。看见外婆被我安顿好也长舒了一口气，搬了个椅子倚在病床边。外婆的眉头自然舒展开来，闭上眼睛，兴许是困了。剩下的时间，自然是病友家属间的闲聊，原来这个男人认识父亲，一辈子按着政府规定的退休年限，每天谨小慎微地混着日子，每个月能拿到2000多的工资还不忘顺便嘲笑一下那些只拿到他一半薪水的职员。关于自己的家庭，他只字不提。在聊到一半的时候，他的两个亲妹妹闻讯而来，走进病房二姐第一句话是：“不是才出院的嘛！怎么那么不注意，又病了。”大姐紧随其后：“是的呀，怎么又住院了，早上我才知道就赶忙来了。”我顺便看了一眼时间，下午3点20分。而她的家走路到医院不超过半小时。
随后，是以两个主题开展的两姐妹和母亲的谈话。其一，关心一下同在病房的外婆及我和母亲都不容易。寻找一下共同的病人家属语言，顺便抱怨一下老人难伺候。其二，表扬一下她们的大哥，能一个人照顾常年生病的母亲，不错，是个好男人。那个木木呆呆的男人把座位让给其中一个妹妹，一个人站在老妇人的输液吊瓶旁边目不转睛数着满针每分钟滴落的滴数，全程一言不发，最后在收到来自自己亲妹妹表扬的时候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丝表示“我谢谢你了啊”的笑，伴随着一身低低的“哼”。
主题部分结束，自然是两个打扮土气的中年姊妹自娱自乐的攀比聊天。大姐说：“嗯，要等到我们村拆迁补款什么是个头，我们这辈子怕就是在农村养养猪鸡的苦命。不像我哥，顶替我爹到工厂里上班，退休还可以到处走走，每天睡醒就有钱花。”
二妹紧接：“我侄姑娘说我儿子估计说不到媳妇了。”
大姐好奇：“为什么？”伴随一个，“这样很好呀”式的微笑。
二妹眉毛一挑：“我侄姑娘说了，她长大要嫁一个又有钱，又有车，有有房的男人。才不会看上我儿子这种生在我们这样干苦力的家庭。”
大姐失望：“今年情人节鲜花多好卖，你们村种花最有钱。苦点是苦点，一年少说20来万还来我面前念穷。”
二妹不甘示弱：“我不像你，大姐你随便卖一批猪就是好几万，随时有钱花。我家儿子叫他学学开车去矿山开大车，他非要读什么护理专业，你说说这个娃娃真是不懂事，没前途。”
什么混乱逻辑!奇怪的价值观!我尽力忍住了鄙视的表情。
至于后面的一堆巴拉巴拉，我也都无心再听。第二次注意到那个木木呆呆的男人搀扶老妇人艰难地排了尿，并清洗尿盆，叫来护士告知针水打漏了。护士为老妇人拔掉针头，老妇人痛苦的表情终于暂时止住了那两姊妹肆无忌惮的八卦。
回过神，母亲说你回去做饭吧。
简单的与病房里的各位告别之后，终于走出了医院回到家。
一路上，想了太多太多。
有的人认为，只有自己活在享乐，自己的家庭处在不为所动的状态，自己被钱财精心包装的时候。那时候自己才会被别人仰视为幸福，被尊重为人生的赢家，被视为“社会的上层”。然而，这个世界从来不缺有钱人，更不缺炫耀的技巧。
一生辛劳的外婆真正垮掉，是从一年前冬至外公的离开那场伤心至极的哭泣开始，边哭边唱起了悲痛欲绝的丧调，那是一种比大声哭泣还要绝望的呐喊。她的心里从此没有了坚强的依靠，行动上自然也不必再为卧床不起的外公奔走，是她真正垮掉的开始。如今她生病了，依然逃不出期待儿女出现，而儿女为了生存而忙碌的“长期消失”，逃不出被冰冰冷冷的检查仪器和苦涩难咽的汤药折磨躯体的安排，逃不出每日与自己的内心交织和各种五味杂陈的旧事烙印。
善良，在这个时代不是本性，而是选择。再回想起我可怜的外婆，一生辛苦劳作，拉拉扯扯养大六个孩子，大事小事忙前忙后。一晃竟然到了古稀之年，当她发现自己竟然无力完成某件很小的事情的时候，总会绝强地咬牙切齿道：“换做年轻时候这样，吃屎都要被狗抢。” 若是有一天她归去，凑在一起披麻戴孝吃散伙饭的儿孙应该有好几桌吧。这让我想起，每每看见长寿老人眉开眼笑，四世同堂的喜庆场面，总有很多人问老寿星长寿是吃什么，有什么生活习惯等等。我想，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信念，因为她坚信活着是被幸福围绕的感觉，所以才放弃了靠近死亡的念想，以至于平淡的心里能从容面对生活的起起伏伏。
在医院的半天，经历了很多第一次，让我对一个木木呆呆的男人生出真诚的敬意，让我对世俗百态又有了新的看法和想法。
自己也是一个久病的潜伏期患者，在大病未到之际自愈了部分伤诟。
岁月不老，老的是从众的漠视和习以为常，一不小心，就成了病人。
所以，我似乎还得感谢我遇到的“好”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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