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瓷声,是诗词里的凤头钗,落下即清白。
瓷声,像是裹着无数花苞的女心,遮遮掩掩,含着一股子羞味。柔艳如此,却又只是礼义的清嘉。
瓷声,这二字似乎能折返出一身空荡的回响。入耳轻灵,风烟俱净。极清,极静。那微微裂开的样子,像是把所有星辰都揉碎在碧波里,泛起粼粼的光影。
瓷声如月色,难言其静妙。却可亲,可掬,可采,可撷,可以终身供养之。
二
在乡间,瓷器的身影无处不在,细心观察,你就会发现一些妇女老人吃饭时喜欢捧着瓷碗走街串巷,她们的笑声传奇的响彻在山野间。那牙牙学语的儿童有时也会扮出一副淘气的样子,也想亲手捧着瓷碗,却在妈妈的极力反对下,在一阵阵啼哭中将一勺勺的蛋羹递进孩童的嘴里。
幼年时,也曾亲近于此声。它的声音一不雄伟,二不宏大。声音扩展起来也是那种是小范围的,小空间的,极其私密性的。瓷声就像一把剑能折回,再一弹出去,声音刚啷啷作响,足够锋利,刚柔并济,硬度和柔韧度都够。
懂事的小孩在父母的严加看管下,从来都是中规中矩的,不敢也不能用碗筷去敲打瓷碗,因为从传统上来说,这是一种及其不好的习惯。奶奶常常告诫我说,死了人的家里,才会用筷子敲打瓷器,不吉利。年少的自己,不听劝,十分固执,可不知为何偏爱此声。每次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就偷偷的从壁橱里摸出碗筷,叫上三两个好友,热闹极了,堪似一场小型家庭的演奏会。
当双手握着木筷,颇有兴致的用左手和右手交叠的敲打瓷碗,鲜活生动的音质,让我曾痴迷了好一阵子,一声声柔和刚的错落,一声声强和弱的交替,一声声大和小的冗长变幻,一声声慢和快的亲和有力,好似迷雾中的阁楼,隐隐绰绰,晦涩迷离。
孩童时,记忆中的每个清晨,自己常常就是伴随着清晨锅碗瓢盆的混杂声醒来的,睁开惺忪的双眼,冥冥之中就能闻到一股饭香味,小火炉咕嘟咕嘟作响,凉凉的空气里噗噗的冒着清香。这么多年来,母亲不管春夏秋冬都会早起,为我和弟弟亲自做早饭,十二年了,从不懈怠。
换一个白底青花的瓷碗,盛上香糯的米饭,勺子不停的搅拌中,会发出微微的磕碰声,轻灵灵的一阵,声音不经修饰,却如此通透。这样的声音,跳跃且明净,能让万事万物焕然一新的那种明净。
坐在门前,看檐下低掠而去的燕雀,薄雾缭绕山峦.青蓝的瓷碗中绵延出淡淡的饭香,这种感觉好似在春风解冻里聆听欢快的水流,感觉自己比神灵还美。沐浴在阳光下,枝蔓间都泛出一种清亮的温润质感,好似藏着人间无数的清欢喜悦。
瓷碗,藏匿人世间的烟火人意,岁月时序里的繁华寂静。并且有着更为平和稳定的内在,一身白色的格调,上面偶尔渲染着朵朵青花,这相宜的静好,是月白风清的样子了。
三
查尔斯.兰姆在《古瓷器》这篇文章中讲,“对于古瓷器,我怀有一种女性似的偏爱。每访问一个高贵人家,我首先要看他们的瓷器柜,然后再看他们的藏画。对于这种偏好的次序,我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只能说人们各有所好,但因年深日久,也就记不清它到底是怎么形成的了。”
毕飞宇在他的文章《充满瓷器的时代》中说“瓷器的背脊在暮霭中流荡出孤青的光。”瓷,作为器皿,盛着一方四时烟火。除此之外,也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人们的审美需要。蓝花白底儿,有时器皿比饮食本身更能引起人们的兴致。
《茶生涯》这本书的作者可谓也是一位典型的爱瓷人,她写到“仅仅用于观赏的瓷器,远远没有平常家居中用得着的茶壶、杯、碗、碟、盘可爱。只有它们才会与我们平等相亲,在任何时候相看两不厌。”“那玲珑剔透、轻盈细致的套盘,纯净的白底,盘绕着淡蓝色兰草花纹,放上任何时令瓜果都宛如一幅静物小品,在任何一个时空都能熠熠生辉。”
“那种圆圆胖胖、稚稚拙拙的碗盏,不论有没有凹凸纹样,都一样生动可爱,盛上一碗晶莹的白米饭,令人一望而生知足感恩的心情。”
瓷坚硬光润,历久不变,可得永恒。它肩负着人与自然的和谐使命,在尘世里亲近烟火,世情,沟通着南来北往的岁月。素日里的光阴也常常因它的存在而变的饱满仁慈,它让你知道,平凡的生活,从不缺乏温暖和阳光。
瓷,蓝白相间,色彩清丽,像是埋伏着江南一场天青色的烟雨。从头到尾都那么既素且真。蓝与白如同衣履相亲,相互映衬。底子上是光明空阔的,没有过多色彩的渲染,一切尽显张弛有度,轻逸随远。
瓷,釉面光滑细腻,素色莹莹,那剔透的质感,是刚出水的样子。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
我有一只青花陶罐,它的瓷质并不细腻,反而粗糙有力,却在手中宝贝了许久。价格不算昂贵,具有平民底色,白玉般的的瓷面上,很写意的两朵折枝海棠错落其间,一朵青绿,一朵墨青,具有审美兴致的瓷器最好的用途便是用来插花,从此我的小窗下便有了美的起伏和动感。
瓷上清浅的时光,明亮与朴素同在,沉实与辉煌同在,隐约而又疏离。它婉约典雅,也不乏清绝华丽。暗蓝的调子,好像一片天青色,缠绵的等待着烟雨。缠绕的枝蔓间,有一种简静清寂的美,遁远离世,清和幽謐,好似一枝禅,让人从喧嚣市井,避开尘世的烟火气,遁入到了无人之境。
四
瓷,落地,如寒冰击掌于地面,落花殉情于泥土。它坠落于地,砰然之声是空灵寂静,只为我来听。
敏感的人的心中,一丝气息、一种声音或者仅仅是一种味道,会把他的灵魂拽入另一个空间。而每当我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备感疲倦时,最让我感到亲切的就是这瓷的声音了。
还记的第一次听到它碎裂的声音,一点点的近拢于我,好似春水缭绕着苏堤,又如同小女儿最亲切的呢喃,或者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是薄脆的,香软的。
人世万物繁杂冗长,瓷与地面接轨的刹那,好似能裂变出无数的色彩。直直的,深深的,像根一样扎进了耳朵里。那时我的心头小小惊了一下,那灵动一声,如啼鸟,如花落。
瓷落地的声音,干净利落,很决绝的样子,瞬间就包裹了所有的听觉。相比其他物与物的碰撞声,就恍惚得多。瓷与其它物品的碰撞,无论是筷子,地面,桌子皆会发出一种清脆入骨的声音,这声音叮叮当当,一声,两声,就在寂静中繁华起来了。这样的声音好像不属于人间,它们不断和我的耳朵接轨,涤清了尘耳,身心也变的清明。
四
在古镇游玩时,曾在老茶馆邂逅一名女子,女子双手捧一本书,静若处子,在这样的空间里,美感一下子浓了起来,如桂花清酿,自带温柔的情谊。
那种美轻若风,摆似柳,在天地间清妍开来。她的静,是娉婷的小荷,她的轻,是暗香浮动的疏影。尤为注目的是她颈上的一条青瓷项链。项链上有着淡淡的裂纹,这样的开裂或许还在继续,但这也正是它生命力的象征。
女子目光清濯,是梁间燕,花间酒,水中月。寂静下来的样子,如诗如画。连不经意间掠过长发的姿态,都是微微动人的。
瓷,痴缠在女人细白的脖颈上,像是前世红尘的一种依恋,让女子看起来更加美丽而富有气质。那淡淡的蓝好似江南的氤氲之气,朦胧幽微在釉彩深处,青瓷项链,它收束着女人的美,内敛而又自持,不张扬,不外露,低调平易。
钻石的美太过于亮丽,眩人耳目的招摇感,只会涂添浅薄的世俗之气。而瓷不一样,它的美,更加平易近人。我想,没有哪件什物可以像青瓷项链一样烘托出女人高贵的气质,它温朴安静的质地,唯美迷离。因为真正的美从来不是张牙舞爪,流于表面的。
茶馆里面的环境很暗很暗,也正是这暗的气氛,更容易让人安定和平静,在幽微昏黄的灯光下,一切事物都会显现出它的闲寂之趣。老瓷片,它为了那易碎的美,将生死置之度外,活成了一枝独秀的模样,世人求其圆满,而它却报残守缺。
老瓷片上面布满了张牙舞爪的裂纹,像是落坐的一颗颗小小星座,带着梦幻十足的韵律,在无声中熠熠发光。
我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脖颈上的那条青花瓷质项链,上面散发着一种稳固的忧郁。那种蓝,似乎是内里洇出来的,带着幽意,深邃且迷离,不是明丽的蓝,写实的蓝,更不是西方油画和水彩画里大面积的色彩堆积。相比于赤裸裸的明亮,我更喜欢暗,它总能勾起你一些无端的想象和盎然的兴致。暗,更富有美意,更有余情。
五
暑假去景德镇游玩时,一位手工匠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脸是酱黑色的,但一笑起来那张脸就鲜活了,好似藏着人间无数的喜悦。我和他颇有兴趣的聊了一会儿,此刻他正眼神专注,用手中的画笔将曙红,青花等色彩一笔笔勾勒在瓷肧上,在他的耐心描摹下,牵牛,栀子,芍药等花草很快就将整个瓷器都填满了。整个瓷器显的殷实斑斓,高贵而又华美。仔细观察,每一朵花都画得十分精致,繁而不乱,曼妙生动。尤其是在阳光的浸淫下,显的更加立体和曼妙生动。
这些手工匠人坐在老阳下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用一双粗糙的手在上面勾勒出兰花,骑牛的孩童,牡丹花开,空谷幽兰等图纹。在那薄薄的釉彩上慢慢勾勒出清风明月,江山如画,尽管往来游客不断,但他们的动作依旧毫不紊乱。
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各种变数,但手艺人的内心始终是静定的。一摞摞口径不等的瓷质器皿在他们手中均变成了巧妙的艺术品。其实所有精工制作的物件,其实都融入了一个手艺人的情怀信念和理想态度,他们从不挥霍自己。
那些比人还长寿的物件,它们的制作过程无疑是纷杂的。瓷的最终成形,恍若一场重生,它们需要经过多道程序并辗转于手艺人的打磨中,才能塑造出完美的样子,这样的过程是经历了浴火之后的凤凰涅磐才能萃取出的光彩。
这也好比人生的每个阶段,急不得,快不得,我们要用适合自己的方式去成长,去慢慢积累含,去吐陈出新,去蓄养灵魂。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时区,地理坐标,只要按照自己的步伐坚定不移的前进就好了。就像瓷的形成一样,不疾不徐,等待重生。只有扎稳好自己人生的马步,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才能成功。积累到了才会稳了。
始与终,不过是一个地理坐标而已,重要的是需要在这个漫长的旅途中不断追逐,像是一个有梦的孩子那样追逐繁星,用最赤诚的心,去努力跋涉。人生的每一步都要走得稳,每一步都要像是在扎根,厚积才能薄发,才能在熔炉中重生。
瓷声,这轻盈的质感,可与万事万物清净。瓷声,是人世四月初开的海棠,接近了生命古朴自然的气质,那一声清脆,铿锵清脆、悠扬有致
,落在人间,无限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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