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上海,咋暖还寒。跨出住院部大楼时,一阵冷风携着细雨拂过脸颊,合子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没带伞。茫然地在门口愣了一会,合子冲进雨里。住院部晚上只能留一个人陪夜,母亲不识字。出了医院大门,往左拐,到底,再左拐,就能看到旅馆,合子反复比划着,她其实更想留下来。母亲说,我走丢了怎么办,我话都说不得,不行的,我还是留在医院。最后的决定是合子去住宾馆,母亲留下来陪孩子。到电梯口时合子的心忽然动了一下,忍不住折回去,透过门上的透明玻璃,合子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儿坐在床上,专注地拨弄着手里的玩具。四周,是雪一样白的墙壁。
路灯散发出橙汁般浓稠的光,这样的光,让合子觉得心里沉得很,仿佛陷进沼泽。合子沿着围墙一直前行。从医院到旅馆,十分钟的路程。如果不是一辆辆呼啸而过的车,这个地方,就像是被人遗弃的荒城。天色并不是全黑,灰白交替的。路两旁的玉兰花已经开了不少,花朵俏立枝头。明明是开了一树,却愈发觉得清冷。那一树树的洁白,冷冷地透着清幽的光。花枝决绝。
撇开成绩不说,只要有学校肯收,就让他跟到毕业,义务教育总要完成的。或者去特殊学校,当然,这也是我的一个建议……穿白大褂的医生捏着测试单,语气里听不出波澜。
您觉得,他会去那样的学校?合子忽然打断了对面白大褂的话,抱歉,我的意思是,他还有好几年的时间才上小学,这个神情凝重的女子,无限怜爱地望了望旁的孩子,他会喊妈妈,他听得懂我的话,他会自己吃饭,会上厕所,会跟别的小朋友玩...
白大褂再一次掂了掂手里的报告单,他的情况并不乐观,我们的测试是有科学依据的,建议你平时买书籍或者玩具时按他现在的心智来买...
这个时候要是有人刚好靠着合子,一定会感受到她极力克制的颤抖。她的一双死灰一样的眼睛盯着白大褂,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能查出病因?没有办法了?......
一旁的小孩,被外婆抱着,兴奋异常地指着对面被涂刷的五彩斑斓的卡通墙,咿咿呀呀,却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再过半年,他就满四周岁。
白大褂如吐着红信子的蛇,又如同手执魔法棒的女巫,对他对面的小孩施了咒语,没有办法查清病因,这个查下去的话只会增加孩子的痛苦,而且并不见得会有结果……
合子是拎着一大袋子的药离开的,她被药盒子上的字戳得睁不开眼,“适应症......老年性痴呆...”她忽然觉得她看不清了,这分明就是毒药,是来毒害她孩子的。
“一日两次,一次一支,饭后服用”。药盒上的字狰狞的,烫手的,合子瞅了眼药物说明,不敢细看。日头升了又落,落了又升,药盒里的药少了两支,又两支。合子的心就像这日头,起起落落,但她的心里又怀了某种异样的期许。期待某个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窗帘,小欢正笑盈盈地坐在阳光里,奶声奶气地喊一声妈妈,起床床了……
某个黄昏,当又一支药塞到小欢嘴里时,合子忽然着了魔怔,她一巴掌甩掉孩子手里的药,抱住受到惊吓哭闹不止的孩子,不吃了,咱不吃了......
仿佛陷入轮回,合子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拿着票,肩上的背包怏怏地耷拉着。身后,跟着母亲与孩子。她记不清多少次奔波在火车站与地铁,从一个医院奔赴另一个医院。从一个又一个医生手里拿过诊断书。
还记得上一回在医院排队的时候吗,那个外乡女人,她一看小欢就知道这个孩子与别个不一样。她一个亲戚的孩子,一直到了8岁才开口说话。每当大人们不明白他讲什么的时候,他就急啊,一急就要哭,一哭就要挠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心里苦啊,只能任由孩子发泄。后来忽然有一天,他开口说话了,......
合子已经记不清听母亲讲了多少这样的传奇了。一开始好像一束光终于冲破重重的云层,忽地射出一道道奇异的光,合子听得满心欢喜,仿佛看到若干年后,一个小孩与他的母亲相对而坐,头挨着头,呢喃低语。听得多了,竟像一道吃腻了的菜,合子露出不耐的神情来,打断了她母亲的话,够了,那也是别个的孩子。这样自欺欺人的话,我是不要再听的罢!
车子经过虹桥机场时,一架飞机正缓缓起飞,母亲不理会合子,指着窗外,对小孩说道,看,飞机,飞机飞起来了哟。怀里的小孩倏地一转身,扑向窗口,倏尔又对着他的母亲,反复比划着飞翔的动作。
合子赶紧对他说,飞机,飞机,飞机在天上飞,来,跟妈妈说,飞机......
小孩只是反复比划着,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他的母亲,又指向窗外,一脸兴奋。
飞机慢慢消失在视线里,合子的眼神黯淡下来,一阵沉寂之后,她忽然对着小孩说,快告诉妈妈,飞机是怎么飞的,是不是呜呜呜,呜呜呜呀?
小孩巴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母亲,呜呜呜,呜呜呜,一边挥动着双臂。
合子的肩膀忽然抽动起来,车窗外,是一树一树明晃晃的玉兰花,快速地倒退,明朗而又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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