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下着,密密麻麻的。
江面上水汽缭绕,他驾着略显疲态的战马,因天气恶劣,只好一路走,一路停。男子初到吴镇,觉得安定,许久未拥有过的。
脚步落在一家客栈前,他想,就这儿吧。
小厮引他上楼,早已备好热水。天色渐晚,春夜里的月光格外皎亮。
“客人吃些什么?”
她问,手里忙活着泡茶的功夫。浓郁,夹杂着些许莲香的气味弥漫开来,流淌在空气里。
见他久不答话,女老板抬起头,淡淡一笑,推出一杯刚完毕的茶水,香气更加扑鼻而来。
“红豆糕,有吗?”
韩国的口音,同她一样的。卫庄轻抿一口茶,闭眼回味。女人转身拿糕点之际,他望得出神。深邃精锐的眼睛,白色的发,以及,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客人讲话的口音听着熟悉,韩国来的?”
她眨眨眼,素着的脸也挡不住风情。
“是。”
“那挺远呢,”老板理了理发髻,指腹触过耳坠子,银铃轻响。“是有什么要事吗?”
莲子酒的香气仍在涌动,她从壁炉上盛了碗浓汤放在客人面前,与刚上好的饭菜配着。
“来找个人。”
白凤抱着赤练回来之前,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活不成了。唯独这个小子,像疯了一样不分昼夜,终于在一处悬崖壁上找到了。
除夕夜下过点小雪,寒风刺骨。怀里人还有点虚弱的气息,他不敢抱紧,怕疼着赤练。流沙的一干人也彻夜不眠地担心着。身处乱世,又是这么个出生入死的伙伴,怎能说不在意。
他接过昏死的赤练,眉头拧在一起。
血将白凤的里衣都浸染了,茫茫雪地上,扎眼刺目。
这还有活吗,大概是没可能的事了。她伤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重,平时缠在腰间的链剑也早已断成两截丢落在战场上。
到底,他当初是为什么要派她出去冒险啊。
烟花骤起,映满了天空。
路过戏台子时,上边有戏子咿咿呀呀地唱曲儿,走进城南的寺庙时,又听见若干弟子诵经。
佛音袅绕,于喧嚣的人间格格不入。卫庄终究是慌乱了,死寂一般的黑夜教他不安。
“佛不应我。”
小和尚进殿燃香,红烛摇曳,一尊大佛端坐中央。
世道险恶,他不敢放肆,却心怀宏图,志取四方。
都道情爱难舍,卫庄又何曾不是。他到底是肉身做的,成不了神。
风压低了枝头,梅花落满一地,像极赤练身上的猩红。他跪了一天一夜,什么话也不说,入定一般闭眼听难懂拗口的梵文。
三十七岁之前,卫庄从不听神魔的鬼话。
佛应他。雪极大,恍惚间像是要淹没这城镇般。天地茫茫,分不清方向。三未主持来寻卫庄时,已过四天。
赤练死不了。
墨玉坐在暗处,抛起石子又稳稳接住。
“啊,她的伤并不严重。”老和尚解下袈裟,在柜子里翻找。“只不过,那身功夫怕是没有了。”
手中不由得一紧,他下意识去看卫庄的脸色,什么都没有。
“多谢。”
晌久,他缓缓开口,眸中尽显疲色。
住持嘴里念佛祖慈悲,将香料盒子交给他。
“调养的这段日子里,伤口会疼得厉害。犀角香能发挥点功效。”
茶园里的一点青色养眼,忍不住多看几分大雪席卷了三日,总算能见点消停的势头,阳光轻柔地照进寺庙的每一处,壶里的水烧得滚烫,周遭寂静。
庄,你看我这样对吗?
仿佛是从身旁传来,他的眼神清亮。枝头不堪厚重的积雪,被压弯了稍落一块砸在地上。
白发黑衣,卫庄微仰头,尚余孤傲姿态。
是糊涂了。
他执剑进房,那泡茶水清香尽失。
屋里未点灯,被光线透过的地方扬尘飞舞。才推开房门点点缝隙,药草味便扑鼻而来,浓重,难以忍受。
赤练久不见醒,伤倒是好得快。卫庄替她擦拭身子,顺着手臂来到腕处,轻轻将蜷曲的五指伸展开。
她还正值年少时,收到卫庄的第一件礼物。
那把链剑精致,用起来顺手灵活。微风稍稍荡起满地落花,小女子浅笑盈盈,美目盼兮。
挥舞着剑的腕上缀了圈银镯子,几近看晃了旁边淡漠的少年。
那瞬,他不是不动心的。相反,欢喜得不得了。
冬天一过,她终于是醒了。
夜半,白凤来过,守在外头。见卫庄出来才稍松一口气,飞身上了屋顶,然后消失不见。
檀香燃尽,整个大殿还充斥不散。远处钟楼作响,经书上的那些文字晦涩,从窗外闯进的晚风一页一页翻卷。
三未在祈福。正殿里的金像佛光四射,当真有点普度众生的姿样。
“那位女施主怎么样,醒了吧。”卫庄微微点头,眼睛不曾从塑像上移开过半分。
他以为,这些个月里,他会想到很多事情。
然,除了梦中的韩宫,什么也记不清了。
“施主不容佛,又何必来求佛?”
仿佛被人看透了心思,内心烦躁。他扭头去添灯,佛光愈加辉煌。
“方丈,”卫庄叫住欲离去的三未,看他不明意味的笑。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的。”
三未拢了拢袈裟,转身回房,剩他一人。
“神无解。”
和尚这样说。
红豆糕的味道被茶水冲淡,她撑头看向窗外。浑身,运不出气力。
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赤练第五十九次试着运气,一样一无所获。她也倒是沉得住,知道自己武功尽失,便躲在紫竹林里不见外人。
三四月的桃花盛气,她抓了件披风偷偷往山上去了。刚下过细雨,小路泥泞,不出一会儿裙摆就染上泥水。
岸边柳絮纷飞,赤练轻叹一口气,手里折了一根枝条,趴在栏杆上拨弄水波,面生愁意。
自己如今于流沙来说,太过没有价值。
明媚的阳光里,她只觉寒气渗骨。远处孤舟拨开云雾。一阵无趣,扔了柳树条翻身躺在贵妃椅上,拾着一本以前从不过目的闲书打发日子。不经困意,很快又朦胧着睡了过去。
亭子是卫庄让搭的,那时她只多说了句路远难走,有没地方休息之类的牢骚话。回头等再来看花,这凉亭就兀自在这儿好几月了。
粉色的纱帘依风动荡,阳光懒懒散散地洒了一整个中午,浮云略微隐去盛阳。赤练翻个身,手垂下,书本掉落在地。这下快近傍晚,湖面上是越发见冷。
她微微皱眉,又翻身靠里,隔一会儿还是能听见细小的翻书声。不由得在毯子狠狠蹬了一脚。
几经折腾,赤练搔着散乱的头发起身,满目盛怒地朝声源瞪去,一时间惊愕不已。
卫庄放下书籍,单手抵在扶手上,撑头看她。
“醒了?”
她楞楞地点头,想着如何向他解释。
这让她怎么解释?
说自己在房间里闷得慌出来透口气,结果不小心睡着了,眼下刚醒来眼神模糊,瞪错人也能包谅。
最近流沙在外奔波得多,连以往留下陪她消遣的墨玉也有了任务甚少看见,更何况是卫庄。
望着面前人,赤练何止是觉得惊奇。
“走吧。”
他在前头慢慢走,赤练起身快跑上去。口里还余有桃花酒的点点醇香,她缩了缩脖子,愈加贪图披风上那圈绒毛。心下怪自己到底是不中用了,这般怕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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