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才收拾准备回去,乘电梯往地下,一手拨弄着手机,其实并没看。背靠在正对门的镜面上,想象从镜中探出一双青白的手臂,挽住我的喉咙,一张冰冷的脸靠在我的脸颊,带着酸掉的香水味。一把拉我到镜子里,很快我就消失了,剩镜面一圈涟漪。手机在惊慌中掉落,摔破了屏幕,时不时上下滚动着没看完的小说。信号灯间或闪烁,微信群聊得正欢。
这女鬼为什么要拉我进去呢?应该是馋了,很久没尝过南方的人肉。也许是看我头发长了,想替我剪掉。也许是冬天来了,她们家没暖气,要拉我去做燃料,一个人烧一星期。也许镜中世界还清浊未分,她有把斧头要赠予我,让我去盲目地开辟。也许她是只螳螂,要把我一点点放到肚子里。
我想了很多种可能,直到电梯停下。我又想也许她熄灭了地下所有的灯,把电梯凌空搬到了沼泽地,我只要往外踏出一步,就会无可挣扎地陷入她的埋骨处。但电梯门开了, 门外灯火通明。我回头看了一眼,镜子里只有我疲惫无聊的表情,好像一只跟主子关系不好的老狗。我的主子连女鬼都不舍得花在我身上,非要外派到荒山古寺,等待上京赶考满腹经纶的才子。
身边有无数面镜子,电梯里,卫生间,卧室,锃亮的瓷砖,黑掉的手机屏幕,楼前的水池,停车场一排排车。有的模糊,有的清楚;有的夸张,有的真实。当我看着他时,他也在看着我,他是我的孪生子,他们都是我的孪生子。他们的灵魂寄宿在世界上所有的镜子里,各自找自己的乐子,但在我经过的时候,他们都会放下手中的快活,跑到镜子前模仿我滑稽的样子,在我离开后,依旧在镜子里哈哈大笑,用手指着我的背。所有的孪生子里,只有我一天到晚假装正经,相信所有的高谈阔论,希望换来好的故事,那也难怪他们嘲笑我。如果两百年后我老了,躺在病床上时,我希望头顶挂着一张镜子,映照我的全身,我不能容忍一个跟我一样的人,装模作样地躺在病床上,然后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竖中指。
我要用镜子困住至少一个他们,把他拉进尘世的深渊,陪我做滑稽的事情,让他忍受自己的丑陋和空虚。再开心 ,再得意,我也要绷着脸享受对他的残忍,直到那双眸子失去光泽,变得干涩木讷。那时候我可以在心里说,又有一个梦想,是我自己亲手砸破。
在我写这些的时候,我知道屏幕上就有一个,只不过被掩盖在这多彩的内容下。也许他正在趁机审视着我,看我不人不鬼地在半夜写些无聊的文字。这个世界很无聊,一点新奇的东西都找不到,所有的苹果都在腐烂,所有的花都在凋残。如果死亡是一种完成,那么我是百分之多少的完成?镜中的鬼们知道答案,但他们不会轻易告诉我。他们都祝我长命百岁,好让他们笑口常开,尤其在我睁眼看自己的时候,他们笑得更欢,更肆无忌惮。我的上帝不在高高的云端,没有洁白的衣裳,温柔的眼神和温暖的光芒。我的上帝是摩肩接踵的人流,是拥挤的路,是电路板一样的城市,是所有人手上,手上的手机里,手机里的某个软件中,那些牵动人心的数字。不,那不是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在镜子里,看着我,笑着我,用他们嘲讽的笑声塑造我。至少在他们眼里,我不应该和这世界一样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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