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

“還是別去看電影了吧，我們就這樣坐一會兒”，男孩徐徐向女孩說到，凝視著窗外。“也是，外面正下著雨呢”，看了眼窗外，女孩附和著，立刻又把目光收回到男孩的臉上。北歐秋天的雨水，乾淨利落，細緻地潤濕萬物，弄得熟悉的小路格外冷清。男孩的嘴唇微微張合，好像打算說些什麼，卻沒找到合適的詞藻。他握在手中的溫暖馥郁的花茶餘下大半，幾乎不喝，卻任由指腹在杯沿往復遊走。“你的行李都打包好了沒？”女生還是做了首先打破安靜的決定， 順勢把手搭在男生的另一隻手上。男孩並沒有馬上回答，只是轉過頭來，目光與早就等在那裡的一雙眼連接上。過了一段既短又長的沈默，他答道：“嗯，當然，我的行李不算多，就是些衣物。明早我還是自己走吧，實在太早了。”“不，我還是去送你吧，畢竟我還可以回來接著睡。”說的同時露出了企圖增添暖意的笑容。“好吧。”男孩這次回應並沒有留出之前那樣的間隔，彷彿這個答案更顯而易見。

他們對坐在一張高度和寬度都舒適得恰到好處的桌子旁，是最靠外的一張，臨著窗。顯然，在某些時刻，誰也不想因為家具糟糕的設計爾打破空氣中集聚的氛圍，或者說這才是檢驗一個好的設計的重要標準。以這個標準看來，在這裡他們此刻很難被彼此以外的世界打擾。這是一個公寓裡的公共空間，不大，近似長方形，但卻能裝下挺多人，尤其是開party的時候。幾張桌子常常被並排在一起，擺滿酒和酒杯。門邊放置一個帶木質扶手的現代皮沙發，正對著一個簡易的吧台，它們獨自組成了一個小型的酒吧角落，人氣頗高。這樣的房間承擔著整層公寓的社交使命，尤其在幽冷的北歐，社交是人們排除抑鬱的良方。與室外不同，室內特別溫暖，房間裡只開著一展屋頂垂下來的小吊燈。吊燈裹著溫柔的有機材料，呈現極簡的幾何造型，亮度剛好足以看清彼此的臉。此時，要是點開音樂播放器，那這個房間也就具備了咖啡店的所有要素，他們就成了在此稍作停留的避雨的年輕男女。

女孩是本地的大學生， 去年開學時認識了這個因交換而來的男生，一年的時間雖然不長，她卻占滿了男生對這裡的回憶。可以說，產生一段異國求學的浪漫關係是每個人臨行前的潛在幻想，男孩本可以得意地宣稱不枉此行，然而，他看起來卻沒有理論上那麼高興。昨天還談天說地的他，在最後一天的午後變得沈默寡言，就像還沒出發便已提前離開。對以後的日子避而不談的他們，看樣子已經有了不少應付未來的對策。事實上一直以來他倆都在相互確認有長假期間就往來見面，通過視頻通話保持熱情，等等經驗性的處理。畢竟男孩也並非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感情關係，他知道應該怎樣維持下去。相反，女生卻沒有絲毫的影響，依舊是充滿能量，熱情洋溢的樣子——正是男孩喜歡的樣子。

男孩只是盯著女孩的臉，隔了好久才說：”我想我會想你的“。“我也會想你的，但我感覺，很快我們就會再見面的。” “是啊，我想是的。”男孩盡量說出想讓她信服的語氣，“你知道嗎，我昨天雖然喝醉了，說的卻都是真的，現在我想再說一遍。你的出現簡直是生命的驚喜，你讓我無法忘記這一年，可是你卻讓它流逝得太快了⋯⋯”“是的，這段時間簡直在飛，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過得很快樂。我們還會一直快樂下去的，對吧。”說完，女孩又露出了讓人著迷的笑容。

寂靜的房間傳來了竊竊爾簡短的對話，他們盡量做到不拖泥帶水且輕柔。把集中整整一房間雜物的行李搬出房間爾不驚動鄰居，是需要一定的練習的。 他們看起來是這方面的老手，慢慢的，男孩退出了走廊盡頭的房間，身後跟著一個行李箱，女孩則幫提著一個旅行包，轉身合上房門。看了一眼時間，一切按照計畫進行，他們等在汽車站，等著前往城區中心的火車站。當然，這個小巧的車站沒人打擾他們倆，要說現在正是人們熟睡的時間。如果人的一生是由無數的大小事件塞滿的話，那麽可以說生命為每一件事都細心的裝上了計時器。在車站的此刻也許正是真正物理意義上兩人單獨相處的最後時刻。柔弱的燈光下，女孩臉上的線條柔和得彷彿融進了模糊的背景裡，一同陷入了男孩的眼睛。好像被什麼觸發了一樣，女孩脫開了牽著的男孩的手，猛的抱住男孩，沒有鬆手的打算，彷彿一個無預測的鄭重的道別。男孩再無法說什麼，而是擁抱著親吻了她，他想要記住這柔軟唇上最後的彌留，如果說肉體比語言更可靠的話。此時，無論怎樣的音樂都顯得不合時宜，最好的安排是碰巧有一位老派的攝影師路過，決定用相片紀錄下這一瞬間，背面寫下時日，悄悄寄給他們。很難想像人類發明的時間停留機器還有比這更合適的用途。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刻，不管有意還是無意的拖延，都阻止不了即將出發的列車。列車的殘忍並不在於你無法阻止這龐然大物的啟動前行，而在於它特意掛上透明的玻璃窗，讓你親眼看看，兩顆緊貼心是怎樣被它生生撕開，一點一點的，毫無人性。男孩只是簡短的和她擁抱，便抽身離開，就像騙自己已經做好了告別一般。女孩把男孩送上列車，並沒有離去，真替她擔心，是否能夠承受得了火車的啟動。跨上車的男孩急忙把東西扔在一邊，貼著窗看著她，關於站台別離的場景他曾在電影裡看過不少，卻沒料想到自己會親身體驗。玻璃，玻璃讓他透不過氣來，玻璃將他和以前的時光劃清了界線。剛剛手握女孩的手的強烈感覺，現在消失殆盡，這一瞬間的變化讓他驚慌失措，更準確的說是一種無可奈何的酸悶。這一刻，他可能在想是否要跳下火車，衝向她做最後的吻別；或者再擁抱著她，記住她頭髮的味道；或者跟她拍多一些的合影，留著日後想念；再或者乾脆多留幾天，他甚至有點後悔昨天沒有一起去看場電影⋯⋯大概是想得太多太久，火車竟然擅自啟動了，這直接打斷了男孩所有的胡思亂想，他用力的朝女孩揮手，就像是向剛認識的女生揮手那樣，艱難地記下眼前的一切。女生也跟著揮手，不知道這般最簡單的互動能不能傳達出彼此心中的訊息，列車慢慢的加速，向天邊開去，一直到雙方都看不清了彼此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