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林
我很早之前就守在这了,自从家里破产,我就抛下一切当了个苦行僧。每日待在茅屋,和老鼠青苔住在一起,也许是佛陀保佑,事情不久就有了转机,一个富商很高兴有人能安贫乐道,于是他为我修了一个新宅子,换上烟色的木纹地板,青石的墙,壁炉则用红砖砌上。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心存感激,可日子久了,便也渐渐忘了这些,终日呆坐在席子上,屋外头是稀疏的木栅栏,一条条细而长,像老人干枯了的头发。
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它会突然年轻起来,那是黄昏时候,淡金的阳光照上去,红的紫的晚霞,像快用完的胭脂,抹在她的脸上。而我默默看着,一直到炉里的茶水煮干。从前是不会这么闲的,从前我天天算着钱,它们就像鸡蛋一样,孵完了一个又有一个,从蛋壳里孵出钻石,玛瑙,红宝石和蓝宝石,有一天我忽然想到投资航运,然后一切就完了,那些石头就像炉底的麦秆,迅速化为灰烬,还有我的妻子,孩子。一天里大概两三分钟,我会想起这事,很快又忘记了。这样一天天过去,不知什么时候,林子里的花已经结蕾了。
又是一个晚上,我在屋子里煮茶,月光像猫儿似的卧在地上。我觉得自己应该好好享受一下,没有谁说苦行僧不能享受。于是我取出匣子,拍拍上头的灰尘,把茶叶倒进去,是海螺似的一个个小圆圈,一入水便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
正闻着,外头突然传来了喊声“来,快来人啊”
听声音是个女孩,不过十几岁,嗓子还没尖细起来。我懒得理会,继续拨着茶叶,过了一会,门外响起了敲打声,实在没办法,我便拉开门,只看到她脸色苍白,整个人抽抽搭搭的哭着,一进屋便坐到地上。问了几句也不回话,我心想是不是遇到了强盗,那样的话,自个这也危险了,正准备叫人,她却站起身,揪着我的手喊“帮帮我,陪我去那好吗”
“你给谁缠上了?”
她不说话,我想挪开,可五指好像被锁住了一样。思索了一会,便问“那地方远吗”
她一下子松了口气“不远,不远”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个大人,却被一个女孩牵着走。这么想着,我望向周围的樱花树,这片林子是古已有之,有些树比镇子的年纪还大了。走着走着,月光渐渐变成了明黄色,照在她的裙摆上,周围的樱花也浓密起来。我突然觉得有些害怕,现在是午夜,这时候的女孩,该不会是什么妖怪变的吧。
数完三下,就回过头跑,我暗暗想。就在这时,她却开了口,那语调像弹破了的琵琶“我没想到会这样,我真的——”她又哭了起来,声音便更模糊了。费了好一会,我才弄明白,她本来是和恋人一块约会,在接吻的时候,她开了个玩笑,把他推到了地上,结果刚巧那有块石头。
说到这,哭声一下停住了,泪水却滴滴答答的打在落叶上,去年的黄叶埋在底下,上头则是错落的红与绿,还有一片片飘落的花瓣,浅粉色,一片又一片。
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道“还是去看看吧”
走了许久,月光到了尽头,显出暗红的色调。我看了一会,也没见着人,正准备往草地那走,却突然踢到了一个脑袋。
尸体就躺在草丛里,我上前看了看,没有血迹,像睡着了似的。之前听她那么说,我还以为会很可怕,于是便松了口气,那女孩却非常害怕的样子,整个人往后退,一下跌坐在地上。
乌鸦飞过去,我顿了顿嗓子,对她说“这也没办法,要不去——”可一看到那满是泪痕的脸,我又思索起来。到底她还年轻,自首的话,不但会进监狱,还会耽误以后的人生,这么想着,不知哪来的勇气,我说“就让我来帮你解决吧”
“怎么,怎么解决?”
“现在强盗多,可以把人先埋下去,就算被发现,也不会想到你头上”
听了这话,她把头低下去,我则回去拿铁锹,路上的枯枝没人清理,已经长在了一起,白色布衫在上头扫来扫去,沙沙沙,沙沙沙,不知为何,我幻想起那对恋人拥抱的样子,应该像这些枯枝一样吧,不,是新发的枝条,上头带着嫩绿的芽儿。他们之后会干什么?亲吻,还是脱衣服?
进了屋,我看了眼茶炉,已经快煮干了,茶叶缩在炉子的一角,我把水拿出来,倒进去,又从旧物堆里翻出铲子,还有一截松明。火光把空屋子照的这样亮,我不禁有些责怪那个富商,修的这么大,可什么也不放,只有体积,反倒让人觉得不安。
松油一边烧一边落,像金色的泪水,一路滴在地上。借着那光,我看清楚了男孩的脸,也不过十五六岁,油黄的面孔,嘴唇咬的很紧,头上戴了顶蓝色小方帽,上边的花纹像附近中学的款式,我把他拖开,露出底下一块小小的黑渍。
“这么就死了”我叹了口气,如果是战死,或是为了理想自杀,那还令人敬佩,可这么随便的死法,叫人只觉得可惜,不过人生本就是莫名其妙的玩意,不知什么时候就结束了。
“他一定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我朝手心哈了口气,一下下的挖下去,之前下了场雨,泥土很软,不一会就挖了有二尺深,那些蚯蚓什么的被翻出来,还有已经钙化了的蜗牛壳。
“真的要这样吗”她一边说,一边弯腰捡去叶子,松油落到樱花叶上,透出一种奇异的暗蓝色。我一边挖一边回想自个主持葬礼的时候,那些人站在棺材边上,有老人,也有小孩,我手里拿着个法铃,上头的花纹很漂亮,因为这的缘故,我花了很久的时间去记住上头的咒语,可这时却想不起来了。
“没有力气的话,就吃点这个吧。”她拿来一块糕饼,捏成玉兔的形状,上头还点了两粒红豆。我很久没吃这个了,正准备开口,想了想还是扔到了坑里。这么过了一会儿,月亮又升了起来,坑也已经挖好了。
明知不会有人,我还是把松明弄灭了,又把尸体放下去,人死了以后就变得格外沉,我使劲拉着他的肩膀,又整理好衣服,作出安详的样子
周围的云一点点流散开,月亮也彻底露了出来,白色的纸轮子,仿佛伸手一戳,夜色就会流下来。那男孩被平放在坑里,女孩也停住了啜泣,默默望着我填上土。周围太安静了,我望着坑里那家伙,人偶似的,一动也不动,如果不说,大概会以为是木头做的吧。
要是再暗点就好了,我心想,可月光完美的照出了我的一举一动,本来不理会的话,现在应该在屋里煮第三轮茶了,也许是第四轮,那是深山的普洱,用了许多道工序才制成,又放到马背上,过了许多的驿站才送过来。这样想着,我觉得有些恍惚,土沫飞舞着,那女孩坐在边上,双手捂着脸。
月光穿梭在林中,泉水似的流淌着,那些樱花树也像是动了起来,在月光下匆匆的行走,突然间,那男孩躺了起来,惊讶的望着我。
我也望着他,是茶褐的瞳孔,幻觉吗?还是——
“哐”只那一瞬间,女孩夺过铲子,重重的砸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重新回到了来时的小路上,林子依旧静悄悄的,只有早起的画眉在滴滴答答唱着。那女孩跟在身后,没有说一句忏悔的话,甚至连泪也没有再落一滴。可我却出奇的可怜她,她是不敢面对恋人的脸,还是害怕他会留下后遗症,自个得照顾他一辈子,又或者只是突然的恐惧,谁知道呢。
我们在路口分别,我独自回到屋里,茶已经熬焦了,只剩下一点末子,我给它重新加上水,望着窗外舞动的花影,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点淡淡的温馨,说到底我不过是个无聊的僧人,这么继续过个几十年,想来最快乐的时候,还是他们那个年纪吧,如果可以在那时死去,也不失为一种幸福。至于那个男孩,也许在死前的一瞬间,他还回味和恋人接吻的感觉吧。
炉火幽幽的烧着,我用银签拨着底下的末子,泡沫不时翻上来,又轻轻的碎裂开,那女孩应该走到山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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