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灰羚落洛
我叫范采岺，落榜后在西湖边开了一家酒馆，名叫“奇梦居”，生意还不错，但总会发生很奇怪的事。
1.
奇梦居在一座山上，山下是西湖，夏天的时候湖面清澈无比，偶有水鸟徘徊。站在奇梦居的窗边，既能眺望到横在天边的苏堤，也能俯瞰到西湖湖边的柳树。总有一个人坐在树下独自喝酒。
那个人很奇怪，几乎每天都会到湖边畅饮，但偏偏唯独秋天见不到他。有一回突然下了雨，雨大极了，他就来山上避雨。
我这才看到他的模样，他穿着粗布麻衣，怀里抱着琴，即使自己被雨淋透也不让琴被淋湿。他身材瘦高，气宇不凡，走进酒馆里打量一番，坐在栏杆旁的位置。
因为大雨，酒馆里人很少，我便和他闲聊起来。
“先生每日湖边饮酒，实在雅兴。但我听你的琴声凄切，似乎有什么难事，不如你跟我讲讲，喏，我虽然是开酒馆的，但是江湖上替别人报复寻仇的事我也有所染指，你知道的，天下不太平，谁还没有个仇人呢。”
他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古琴：“我没有弹琴，你又如何听见琴声呢？”
我转身走开，去取了一碟小菜和烧酒放到他面前。我先饮了一杯，然后给他的酒杯斟满：“琴声又与心声何异呢？我认识一个朋友，他武艺高爱饮酒，但是没有钱，如果你能请他喝酒，你的麻烦他定会帮你解决。”
“你的朋友真有趣。”他把酒喝尽，又吃了几个豆子，说：“不过我没什么麻烦，我只是一个散人罢了。”
“没有麻烦最好，你知道的，在这个乱世人不找麻烦，但麻烦却找人呐。”
他笑了笑，看着外面的雨，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走到柜子前去算账本，过了一会儿，抬头问道：“为何秋天见不到先生呢？”
他把目光挪到古琴上，淡淡地说：“我的家离这里有五天的路程，门前半个山坡都种着菊花，秋天时候我就回去，赏菊饮酒。”顿了顿，他接着说：“那是一件乐事。”
我刚要说话，他突然站起来，把酒壶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跑到我面前。
“快给我笔墨！快给我笔墨！！”他性急地直敲桌子。
我不明所以，便给了他笔墨。
他把笔蘸饱了墨，疯也似的跑了出去。我扔下账本，赶快追上。
只见他站在大雨下，不顾全身湿透，在墙壁上洒墨挥毫。
不多时，他写完了，便大笑着下山去了。
我走到那面墙前，上面写着：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尽，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我再向远处望去，他已走入了一片桃林之中。
“喂！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朝他离开的方向喊去。
他的声音也在空荡荡的山中和滂沱的大雨中回旋。
“我叫陶树！”
2.
我有这么一个朋友，他武艺高并且嗜饮，有钱时他就来我这里饮酒，没钱时他就出去帮人解决麻烦。
他叫李白。他有一把很好看的剑。
事实上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以为他是个不世的剑侠，谁知道他只是个极会写诗的酒鬼。
有一日他醉后即兴在我酒馆的屏风上写了一首叫《侠客行》的诗，后来旁人都说这屏风比我酒馆的招牌还要值钱。
李白的钱全部用来饮酒畅饮，喝醉后五大张宣纸都不够他写诗用。他还是个极拗的人，我以前跟他说过，这些诗卖给京城的贵族足以换来朱轮华毂锦衣玉食，但他偏不肯，他跟我说那些钱他不屑于要。
我不懂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是什么心态，饭都吃不上了还装一身清高。他有时没地方住我就把他留在酒馆，从多次和李白的谈话中我知道，他去过京城，见过杨贵妃还写了几首诗赠与贵妃。我笑着问他贵妃是否真如传说中那样倾国倾城只消看一眼就会被深深迷上。他撇撇嘴笑了，口气狂妄不已，他说那贵妃只与自己诗中女子有七分相似而已。
像他这样狂妄的人都会招来麻烦。
听说他曾经进了翰林，也是皇上一时的宠儿，只是不知为何又游荡四方。在金陵，许多人都以为他是一个疯疯癫癫的酒鬼，只有我见过他夜深人静时对着月亮流泪，只有我见过他拔剑四顾心茫然，只有我见过他喝醉后乘着月光舞剑，那剑光清冷，李白白衣胜雪，衣袂飘举。
前几日他来我这里宿醉，跟我说剑好久没用快要生锈了。我很希望李白能有一份生计，因为他已经连着两个月喝酒不给钱了。
3.
没想到，李白的生意很快就来了。
这人是个锦衣少年，面如冠玉，目似琼花，他非常爱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缝着，好看极了。
我对这个少年有些面熟，后来记起来了，我曾听说这个人是金陵城赫赫有名的赌徒，各个赌坊称他为阎罗——因为这个人在赌桌上从来没输过。
七夕那天，这少年在我的酒馆喝了整整一夜。
他倚着栏杆头发散乱着，目光迷离，敞开了白衣露出雪白的胸膛。他把靴子踢在一边，翘着腿一边饮酒一边痴痴地望着月空。
酒馆里的人早都走干净了，我看看他落寞的背影，走过去，递给他一盘炒豆子。
“喏，看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什么麻烦吗？你知道的，这个乱世麻烦总是像吸血的苍蝇，你可以跟我说说，我有个朋友，专门替别人解决麻烦，但是他很穷，不过你放心，他手段很利索绝不拖拉。”
白衣少年抓了一把豆子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灌酒，直呛得眼泪哗哗地流。
“我爱上了一个姑娘。她是我见过最美丽最善良的人，但她是我救命恩人的妻子。”
“这有些难办。”
“你帮我杀个人！”
“你要杀谁？”
“杀了这负心的女人也好，杀了这无情的男人也好，杀了这痴心妄想的我也好！”
“你喝醉了。”我也坐下来，坐在他旁边，一边吃着豆子，一边去看那轮明月。
“比得不到更难过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他问。
我没有说话，一直望着月亮。他便接着说：“是得到以后又失去，那种仿佛心里被拿走什么东西一样感觉。我曾经对她发誓，长大后一定会娶她。十八年过去，如今我长大了，当我再提起这誓言的时候，她却打了我一个耳光。”
“她只当你的誓言是小孩子的玩笑话。”
“她把我的誓言当成玩笑！那你说，我该不该杀她？”白衣少年目光变得凶恶，可是很快又变得柔软：“但是啊，我却下不了手。每次我提起刀，脑海里都是她站在门前喊我回家吃饭的样子。想起这些我的手会抖，抖得拿不稳刀。”
他把酒葫芦里的酒喝得干干净净，扬手一扔，酒葫芦掉进水池中，打碎了水面上的明月。
“每年花木凋落的时候他的丈夫才会回家，住上很短的时间就又离开。可是她还愿意等，用自己一年年飞逝的岁月等他丈夫回家的寥寥数天。我不明白，我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当你想明白了，你就不会来找我了。”我起身要走，却被他拦住。
“请你帮我杀了她的丈夫，一定要杀了他！”白衣少年身子往后一仰，躺在地上，叹了一口气，眼神里满是疲惫：“唉，今晚多美的月亮啊。”
4.
想不到这眉清目秀的少年竟有如此狠绝的心。
过了两日，他又来了，恰好这次李白也在。
“我不愿意亏欠别人，所以你想要多少钱我都给，只要你能杀了他。”
李白拿着酒壶往嘴里倒了一大口酒，待咽下之后笑了笑说：“我虽然穷了点，却不想要金银珠宝。”
少年十分奇怪：“那你要什么？”
这时李白的目光变得飘忽不定，他看向窗外的西湖，沉吟片刻：“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敲了敲桌子，插嘴说：“你先把在我这里欠了两个月的酒钱还了吧。”
李白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庸俗，实在庸俗。倒是你，你叫什么名字？我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这个白衣少年郎听完此话走到栏杆边，眺望着远处烟波浩渺的湖畔，眼神微微颤抖。他不急不缓讲述起来：“我叫季清然，辽东滦州人。但我在江夏长大，我的养父母说他们曾救了我的命，但关于以前的一切他们只字不提。我的养父是个只知道写诗睡觉的酒鬼，他终年在外游玩把我和养母留在家中，他每年只回家一次，就是在秋天菊花盛开的时候。”
“他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他不懂营生，整个家是我的养母辛辛苦苦支撑起来的。这些年来我和养母相依为命。为了活下去我常混迹于各个赌场，去捡别人吃剩的饭菜，久而久之我学会了不少赌技，后来我在赌场风生水起，终于能支撑起这个家来。我十分恨他，我不知道这份恨是因为我缺少父亲的关怀还是其他，总之我恨他。同时我爱上了我的养母，她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女人，八岁那年我发誓我要保护她。”
“她答应了我的誓言。可当我长大后再次提起这誓言时，她竟说那只是玩笑。所以我希望你能杀了我的养父，只有这样，她才会爱上我。”
李白看着杯盏里的酒，沉默了很久。我完全想象不到这个白衣少年郎究竟经历了什么，我只看到他抓着栏杆的手在微微颤抖。
5.
李白手握长剑，白衣蹁跹，他的眼神还是睡意惺忪，不同的是，他手中的剑异常雪亮，像他英俊的眉。
九月初的时候，秋风正紧，黄叶落满了山坡。
一个男人从远处走来，他背着诗袋，手里提着一壶酒。
“我认识你，你叫陶树。”李白问。
这男人见了李白，一下把诗袋扔在地上，喝了一口壶中酒，目光闪动着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首诗我很喜欢，没想到竟会遇见你！这是我写的诗，请过目！”他一边兴奋地说着一边把诗袋解开，拿出厚厚一沓宣纸：“我希望自己也写首后世传颂的诗，那是关于菊花和酒的诗。”
“现在就写吧，它会是你最后一首诗。”
陶树听完目光一滞。
李白手中的剑寒气逼人。
6.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李白。直到有一年我因为金陵水涝成灾去西凉避难时，一队商队从我身边经过，我看见他正趴在骆驼背上酣睡，腰上的酒葫芦滴答着酒。我看到那一条长长的骆驼队伍远去，好像有什么哽在了喉咙。
西凉荒僻，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一个名叫陶树的丞相竟被车裂而死。我恍惚记得好像认识这个人，但是年纪大了，我的记性越来越差，终是想不起来了。
关于丞相被车裂这件事，坊间传的沸沸扬扬，其中最被认同的是他是被一个叫季清然的善赌之人谋害而死。人们说季清然与陶丞相有深仇。陶丞相死后葬在徐玉山的陵寝中，终与其妻合葬。
我在西凉过得还不错，但却格外怀念经营奇梦居的日子，我时常在梦里回到烟花三月的西湖边，在一片孤舟上，风摇摇而吹衣，两岸的猿声阵阵，像极了高低起伏的竹笛。
7.
那是九月初九，秋风正紧，黄叶被风一吹像隆冬的大雪。那柄剑在离陶树眉间一寸的位置骤然停住。
李白皱皱眉。他被眼前这人炽热的目光盯得有些难受。
“我想写首诗，流芳百世的那种。”陶树咽了一口唾沫，虔诚地说。
李白又气又无奈地把剑挪开，从地上散落的众多宣纸中随便拿了一张。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李白挑挑眉，问。
陶树猛地点头：“此句半年前写成，但迟迟无法续成后半部分。”
李白望了望远方，眼中的亮光一闪而逝。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李白脱口而出。
8.
李白很潇洒地离开了，陶树是个要诗不要命的呆子，身为读书人的他很喜欢这个呆子。
陶树抱着宣纸，傻笑个不停。
不久后，一首诗在坊间慢慢流传起来，短短数月竟传到皇帝耳里。当皇帝读到“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时眼前一亮，立刻下诏面见写诗之人。
陶树带着他的诗袋子入了朝，皇帝读了他写的其他诗后同样爱不释手。龙颜大悦，赐陶树为丞相，司诗词校订。
又过了不久，江南有季氏一少年，赌术精湛，纵横金陵、江夏大小三十七赌坊未尝一败。此少年像皇帝献了一副千里江山图，此画精美无比，笔触细腻，皇帝爱不释手日日观摩。
不出半月，皇帝发现了季氏少年在千里江山图中暗藏的秘密。画中一背着诗袋的男子从郊区走到皇城，最后竟出现在挥师南下的突厥军队中。
这是隐喻有人会通敌叛国！
又不久，季氏少年买通江南船坞的劳工，命他们放出在海边发现“陶刀锋犹叛，树盛终困国。”的前朝石碑的谣言，皇帝闻此谶言，将其首尾以笔画之后，龙颜大怒。
翌日，陶树丞相被宣进宫中，剥去朝服削其顶发，立即处以车裂之刑。
那日满城阴云久久不散，陶树跪在刑场上，遥望着西方。他突然惨然一笑，摇头叹气道：“我本就是已死之人，那一日他本就该杀我。可惜，是我执迷不悟地欺君罔上，到头来徒增伤悲。”
这时有一阵风吹过，太阳露出一丝微光，陶树望向天空，仿佛回到当初，眼前的白衣剑客一剑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随着一阵马鸣，故事画上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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