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我想哭。想趴在xun的肩上哭。然而我也只能一边步履飞快地走在路上,一边由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滑过脸颊,滑进脖子,妆容不再精致。
“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语境?”
“文学是原罪”,不知怎么,读到一半的时候脑海中浮现这样的断言,我知道一定不对,一定有人反驳我。这句话就像张太太把思琪的结局归咎于“读太多小说”一样的不负责任。
慧极必伤,说的是伊纹、思琪和怡婷她们这样的女孩子。十二岁就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女孩子,把十四行诗譬喻成方方正正的帕子的女孩子,善于用最精致美丽的言语,把最原始最粗暴的残忍进行封装。于是思琪写日记,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我爱他;也在小旅馆每一次灵魂被抽离的时刻,试图从脑海中生发无限的词句,来填满屈辱与罪恶。
也善于把文学的幻影倒进粗粝的现实,把一句轻浮的“我爱你”,注入五千年中文深情郑重的语境;把师生畸恋,比作胡兰成和张爱玲、鲁迅和许广平、沈从文和张兆和、阿伯拉和哀绿绮思、海德格和汉娜鄂兰。
林奕含在采访中说,“一个人说出情诗的时候,一个人说出情话的时候,他应该是有所言表的,他是有‘志’的,他是有‘情’的,他应该是‘思无邪’的。所以这整个故事最让我痛苦的是,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语境。”
文学无罪,罪过的是把文学活成现实的人。
言辞无罪,罪过的是把言辞的机巧当成真心的人。
“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思琪在饭桌上用面包涂奶油的口吻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说,“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父母在这个故事中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有一句书评写得好,“逻辑推到极端,去性化规训子女的家庭,与“夺处为快”的诱奸,看似分庭抗礼,实则一体两面。”是谁加害了房思琪们?
想起母亲在早些年也常跟我分享,未成年女孩怀孕打胎的新闻,女生被男友奸杀的新闻。她总是跟我讲,女孩子要懂得保护自己。我问她怎么才能保护自己,得到的仅仅是是不要单独跟男生出去,晚上不要独自出门,交朋友要带眼识人这样的答案。
我其实很想问上一辈人。为什么我们不能谈性?为什么不能和小孩子谈性?为什么不能和青少年谈性?为什么我二十岁了,还是不能谈性?
性这个话题似乎永远只能和同辈探讨。代际之间似乎永远横着一面秘而不宣的高墙。婚姻似乎是另一道高墙,婚前是一片空白,婚后我不知道,婚前的人也不知道。可是如果有李国华们想要打破这一些墙呢?自强而弱的入侵是轻易的,自弱而强却因着高墙的存在而送不出求助的信号。
“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整个社会一起完成的。”
我也想起了文化传播作品的清理活动。于是文学是干净的,传媒是干净的,整个文化生态就像实验室的灭菌环境一样一尘不染。殊不知,我们禁止言及现实中的污秽和残忍,等于放任它们在言语之外张牙舞爪。而生长在温室里的人,免疫系统是很差的。认为洁净理所应当,身体上,道德上。可是温室外面的世界明明充满细菌,充满病毒。一直没碰上的人自然是幸运的,他们也洁癖得理所应当。可是如果碰上了呢?一个灭菌环境下长大的人碰上了病菌会怎样?
只有人告诉我们,脏的,别碰。
却没有人告诉我们,弄脏了要怎么洗。
这隐含的意思很明显:
脏了,就永远没办法洗干净了。
社会强加给身体与道德的因果关系,令人作呕,更令人发怵。
昨天从跟小汤吃饭,才知道林奕含是政大中文系的学姐。听她说了有关学姐的事。原来不是像小说里写的十三岁,而是大概十八岁。她离开家到台北念书,父亲拜托那位朋友照顾女儿,那个补习班语文教师,那只狼。后来父母知道了此事,找到狼师,跟他签了一份秘密协议,大意是你放过我们的女儿,我们也不再追究你。这份协议,林奕含到最后也不知情。而学姐过世后,父母也希望一直隐瞒事情的真相,也拒绝警察的证据搜寻。
真的有那么肮脏么?肮脏到连自己女儿也要捂着口鼻相待?
社会对于“污秽”的一棍打死,近乎残忍。尽管对于“污秽”的定义,本就不合人性。
身上沾了泥泞,有两种解决办法,一是洗净泥泞继续前行,二是永远污秽肮脏。而社会的标准,他人的眼光,至亲之人的嫌避,正是紧紧地把这泥泞钉在你身上,让这泥泞生根,让你知道你永远无法从头来过,永远不干不净,永远是个婊子,永远贱。也不配得到庸常的快乐。
给这些女性泼上泥泞的是李国华,是钱一维;然而让她们坠入深渊的却是郭晓奇的父母,是郭晓奇的举报贴底下的网络评论,是房思琪的教养,是刘怡婷不明就里的讽刺,是不愿把女儿嫁给打人的一维却把伊纹介绍给他的张太太,是无数人茶余饭后的闲言碎语。
“任何关于性的暴力,都是整个社会一起完成的。”
然而也会有温暖如毛毛者,他不介意你身上的伤痕,更不以此作为自己高人一等的证词。他给你着眼于本质和未来的爱。你回报他以逐渐痊愈、逐渐坚强,回报他以后半生的感念与关怀。
其实一切都可以很美好,不是么?
希望每个在泥泞中摔过跤的人,都能遇到一个毛毛。
最后附上Donne的《沉思录》第十七篇。每当我想要自私想要冷漠想要与社会割离的时候我都会想到它。
*No man is an island entire of itself;
every man is a piece of the continent, a part of the main;
if a clod be washed away by the sea, Europe is the less,
as well as if a promontory were, as well as any manner of thy friends or of thine own were; any man's death diminishes me, because I am involved in mankind.
And therefore never send to know for whom the bell tolls; it tolls for th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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