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算命
老董是个很有名的风水师。从他的穿戴打扮就可以看出不凡:人过中年依旧清癯瘦削,一身墨绿唐装飘逸出尘,过早灰白的头发格外彰显出大师风范。
林海坐在他对面,调用一名职业警察的全部侦查技能观察了他老半天,得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形容词。见多识广,谈吐得体,一副世外高人派头,偏偏又让在座每个与之对话人觉得如沐春风。
“你命格贵重,十年内家宅平安,官运亨通,步步高升。”老董掐指算了半天,摇着纸折扇,慢吞吞地开口。
林海并不信命。他学的是法学专业,干的是警察行业,怎么能信命?办案期间,难道警察告诉受害者“这就是你的命”就能结案?估计受害者宁可放过嫌犯也得弄死这个二货。哪怕是被精神病伤害,你若让受害者家属信命,他也会跟你拼命的。
林海今天坐在大师面前是有原因的。上个月他晋升的事黄了,上面给出的意见是年轻人要再磨磨性子。扯淡,同批晋升刑侦大队二中队队长的家伙比他小五岁呢,就欺咱老给法制科跑腿出不了惊天动地的成绩!刚进刑警支队的邓小欢神秘兮兮地来爆料:“林哥,我知道王发财怎么升上去的了。听说他去江西跑案子,碰到龙虎山的张天师了。张天师给他画了一道升官符,回来果然升了,真灵!”王发财原名王华,福建人,普通话不标准,自我介绍听起来就像是王发财——这么喜剧的名字怎能浪费?直接取代他的本名被叫响了。林海当头给了邓小欢一个爆栗子:“尽胡说八道!王华追回六件文物,九一三盗窃案半个月完美结案,本就该升职。跟升官符八竿子打不着一块!”邓小欢却不管不顾地继续激情演出:“我也要去找张天师,让他给我画个桃花符!”林海瞅瞅他眉飞色舞快冲出脸庞的五官,笑:“等你出命案现场回来还能吃肉就能找到媳妇了!”邓小欢惨叫出声:“哥,咱能不提出现场么?我又不是干法医的,我只是个侦查员。第一次去就撞见巨人观,换谁也忍不住啊。我他妈都吃素半年了!”
林海将邓小欢好一顿鄙视后,下班回家还是忍不住跟妻子孙莹莹八卦了下升官符事件。孙莹莹可放在心上了,私下里在朋友圈中打探寻找厉害的大师。消息传出去,律师工作室刚开张,要依仗林海职务关系的好友洪海燕特意打电话过来揶揄他:“你早说想算命啊,我闺蜜刘一芊她爸有位故交好友,那是绝对的大师!改天我求刘伯给你们引见一下!”林海被她笑得下不来台,连声否认算命一事。奈何他的尴尬拗不过孙莹莹的决心,在孙莹莹的强势镇压下,他还是坐到了算命大师面前。当然,洪海燕所提的那位大师郭玉祺以年老眼盲的借口拒绝了,据说刘一芊的父亲买了几批假古董,都由郭大师负责掌眼,前两天引咎辞职了。刘一芊无可奈何找大哥刘一芃救场。刘一芃刚成立不久的黄金眼玉器商行正办得风生水起,于是召集朋友开了个小型古玩鉴赏会,郑重推荐了他新聘任的私人风水大师老董。
“我连中队长都没当上。”林海冲大师龇牙一乐。
孙莹莹使劲掐他一把,转头堆起满面笑容,给老董塞红包:“多谢大师!一点辛苦费,不要嫌少。”
老董笑眯眯地用折扇挡回来:“都是朋友,给钱就见外了。”
“老董一般不给外人批命,给朋友帮个忙是应该的。”刘一芃从一群谈得火热的藏友中抽身,凑上来笑道,“等林哥高升了,记得请我们吃饭就是。”
“对,林老弟是个有造化的。”老董附和,一脸的高深莫测。
二、升职
没多久,林海就知道老董夸他“有造化”的含义了。厦门举办了一场小型拍卖会,一副元代绢本彩绘花鸟拍出五百万高价。刘一芃把新闻标题截图转发给林海,附上一句意味深长的留言:考验下你的鉴赏眼光。林海立刻搜索新闻,成交图片刚显示,他就跳了起来:九一三盗窃案中唯一的国家一级文物就是花鸟图。王发财不是把失窃物全部追回结案了吗?案子有猫腻!林海一寻摸明白,立刻把案情上报了,该让领导们头疼的事情绝不要放过。
没等领导们回过神,省文物局的负责人已经找上门来了,严正声明送回去的一级文物是赝品,当着局长的面拍桌子发飙,指责办案人员鱼目混珠,以假乱真。主办人员王华面上阵红阵白,无言以对。林海也在接待现场,便不咸不淡刺了一句:“文物送还,是贵局安排省文物鉴定委员会的专家作的鉴定,想必你们也有一半责任。”
后续案情并不曲折,王华急功近利,为了赶在国庆前结案,明知文物五真一假硬是没上报,跟鉴定专家私下商议,先当真的收下,等他追回真品再偷偷换回来,必定神不知鬼不觉。专家听说他已摸到真品下落的线索,也觉得可行,于是收了点好处费,将赝品鉴定成真迹。年轻的刑侦中队长还没做满半个月,职位就一捋到底,此后还得戴罪立功,与真迹购买藏家交涉追回文物,再抓住文物造假团伙,才能避免牢狱之灾。
真是神转折!林海感慨万分。
自己人捅出了这么个篓子,局长开会发了老大的火,下了限期结案的任务。警局上下忙得人仰马翻,又是半个月,警车陆续拉回来七八名涉案人员。其中有个四五十岁的江西人,名叫张辉,在审讯中一直自辩说算命不犯法,顶多是收了钱没开票,后来急眼了一指王华:“喏,这位警察同志还买过我的升官符呢!他可以证明,我不乱收钱的。”本来王华认出他就变了脸色,被他一指更是无地自容,却又不得不开口:“他卖的符箓不贵,让顾客看心情给,10元、20元、50元随意。”张辉得意了:“对吧对吧!茅山收费跟我差不多,咱们正一派不讹人。”王华铁青着脸离开了审讯室。
邓小欢把这次尴尬的审讯复述给林海,笑得直拍大腿:“哥啊,你不知道当时王发财脸都绿了,根本下不来台。”林海也笑,啼笑皆非之余自忖:王华碰到的张天师是个满嘴跑火车的江湖骗子,可见这些算卦的大师真心不靠谱。那么,老董呢?
盗窃案重新结案时,十月还没结束。上面处理很快,王华调到城区派出所,算是下放了,令人意外的是,跟着下来的还有一份林海的调令兼升职通知。
林海顿时犹疑了,老董是行内人,提前得到花鸟图拍卖风声可以理解,可这升职得看公安系统领导的意思,他们人在福建总不能左右广东领导的决定。难道他真的算出来我官运亨通?
孙莹莹的兴奋程度远远超过林海,立刻抄起电话给老董:“董大师,我家林海升职了。您真是大师!”
“客气!是林老弟的官运到了!”老董云淡风轻地挂了电话。
刘一芃正在图纸上描摹吉祥花纹,适时回过头,冲他挑起大拇指:“就服你这副神仙样!”
“干咱们这行,就得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不做出宝相庄严的样子,谁信你?”老董笑意一收,“福建这边你也算吃得开了,广东那边该早点铺路。何作先那老鬼门路虽广,我们也难免受制于人!”
“不用着急!”刘一梵慢悠悠拿着放大镜,仔细分辨古玉实物与手绘图的区别,“欠我爸和你师父的账,都在我脑子里记着,谁——也赖不掉!”
三、良心
自老董铁口断相之后,林海工作上特别得心应手,他的性格本就机敏伶俐,能做小伏低又能严正谨肃,再加法学专业出身,口才了得,在局内混得风生水起,稳步升迁。洪海燕的律师工作室在他的帮衬下也是蒸蒸日上,后来一连添了两名员工才不至于忙到人仰马翻。
林海偶尔会来工作室转转——洪海燕调侃他当官了,就拿起官架子来,空着手过来像什么样子。林海受教,下次来就拎一袋子零食,一者避免空手,二者满足洪海燕喜欢吃着零嘴追剧的小爱好。来十次,洪海燕有八次都在办公室接待委托人。林海时间紧就直接走人,有时间就留下与行政助理小陆聊聊天吹吹牛。他在官场浸淫多年锻炼出来左右逢源的功夫和巧舌如簧的口才,经常把小姑娘逗得哈哈大笑。后来林海每次带零食,也顺便分小陆一份。一来二去的,小陆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亮,招待他格外殷勤到位。洪海燕后来也瞧出点门道,不得不提醒林海:“我代理了许多离婚财产分割案,很有经验了。你不会也想找我代理吧?……你总得要有点底线和良心!”林海从办公室百叶窗的缝隙向外看小陆的侧影,漫不经心地道:“放心,年内可能升职,我不会犯错误。”
在洪海燕的担心中,林海顺利升任副局长。他并不是厌恶妻子孙莹莹想要发展婚外情,只是自从算命之后,孙莹莹对大师表现出的狂热之情令他不喜。他也不是喜欢小陆,但小陆对他不掩饰的崇拜深深取悦了他,满足了一个男人的虚荣心。两人处在互相暧昧阶段,小陆想要再进一步,林海有顾忌,于是做出一副跟你好对不起家人的纠结模样,结果小陆对他越是痴迷,直言他是个有情有义有良心的好人。林海自是不主动,不拒绝,态度在模棱两可间。
良心这东西,林海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这几年只顾着升官发财,刚毕业时曾热心公益,还与一群热心的朋友合力成立了一个助学群,定向捐助贫困山区的学生,现在压根没空管了,连助学款都交给妻子负责定期汇款。刘一芊抱怨过好几回,说他官儿做大了,就不关心小慈善了。林海则笑呵呵转移话题:芊芊,董大师让我转告你,话少一点,就能找个好男人嫁了。刘一芊也不生气,发来耐人寻味的七个字:老董只擅看风水。
提到助学,小陆找到了话题:“我有个学弟,是贫困生。成绩不太好,热心善良,体育是强项,在学校也算风云人物。”她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是她参加义卖活动的场景,她的身后有个男孩在叫卖,只露出半张脸,五官端正,笑容朴实灿烂。小陆后面没敢说的是,她曾经对这个开朗活泼的阳光男孩很有好感,只是对方一穷二白的家世让她理性制止了校园爱情的发展。
眼熟。林海琢磨了半天,把半张脸截图发到助学群里:有认识的吗?
群友纷纷回复:认识。太熟悉了。然后潜水大半年的群友们纷纷开启话痨模式,互相寒暄八卦,群消息更新得让人眼花,但老半天愣是没人告诉林海照片中人的名字。林海气得在群里呸了好几声,收获一大堆鄙视的表情包,才从高速翻滚的消息中捞起高青松的回复:岑晨。医学硕士说话跟她看病一样精准简练。刘一芊又在群里不留情面地补刀:同去地震灾区做志愿者,就你一个人记不得?
地震!这个印象太深刻了。林海记起来了,这孩子埋在废墟下三天才被救出来,父亲趴在他身上挡住所有塌下来的断石砖瓦,他那单薄而又厚实的躯体撑起一方小小空间,救了儿子一命。孩子获救时,除了因饥渴产生的虚弱,身上仅有几处轻微擦伤,父亲遗体运出,脊椎骨都已断裂,因尸僵仍然维持拥抱型的弧形保护姿势——这是一名单亲父亲为保护孩子尽到的最大努力。在场人无不为之动容,泪流满面。岑晨清醒后像受惊的幼兽,总是惶恐不安地躲在角落里,拒绝陌生人的靠近。孩子母亲早逝,家境贫寒,亲戚朋友避之不及。高青松作为心理咨询师志愿者一直陪护着他,到了志愿者撤离的时间,那孩子对她产生了极大的依赖性,抱着她不让她走。高青松的职业素养也不允许她丢下一个心理创伤未愈的病患甩手不管,最后干脆直接认领了岑晨。据她说,能详细记录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的痊愈过程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林海默默对着照片上的半张笑脸腹诽:笑这么欢,难怪没认出来。
高青松给他发私信:岑晨自尊心强,性子倔,十八岁后就谢绝我们资助,自己打工赚学费,现在已经搬出去独居,日子过得挺拮据。等明年毕业,他找工作若是有困难,你就尽量帮一把,让他留在广东。有任何情况,可及时转告我。
林海感受着一旁小陆身上年轻人特有的青春气息,漫不经心地回复:好。他是个有良心的人,帮帮小陆的学弟理所当然。
四、社会
岑晨毕业了,找工作处处碰壁。正在考虑是否要回老家创业,高一届的学姐打电话问他,有一份编外警员的职位等待他去面试,愿不愿意接受?
岑晨二话不说就去了市公安局,很顺利得到了这份工作。签完合同出来就要请学姐吃饭。小陆直接报了个地址,让他过去。
在海燕律师工作室对面,有家餐馆。岑晨推开包厢门,就看见刚才的面试官坐在里面与学姐谈笑风生,一下子就懵了。
小陆看他傻愣愣的样子止不住笑推了林海一把:“林局,叫你别来吧你非要来。看把岑晨吓着了。”
林海心说不是高青松委托我了解这小子近况,我才不想来。他露出标准的和善笑容:“重新认识下。我是林海,今后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
岑晨全程都有点懵。等林海中途被电话叫走,方才冲小陆道:“学姐混得不错啊,跟林局交情这么好!”
“本来真以为是我帮了你。今天他特意赶过来请你吃饭,我就知道压根不是冲我的面子。我和他的交情……”小陆顿了顿,苦笑,“社会很复杂。”
社会复杂?社会挺好啊,你们这么多人都在帮我。岑晨没听懂,满怀热情地投入工作。
一个月内,林海接到十三次非正式投诉,投诉对象全部是新人岑晨。林海每一件都亲自处理,每一件都迅速“销案”,过程大体雷同。
宣传科抱怨说:让他写个汇报材料,他写好了直接发给局长。局长看完就找我训话,我一个字也没回答上来。
林海问:汇报材料应该他写吗?
宣传科不吭气。OK,事情解决。
邓小欢也来抱怨:林局,林哥,岑晨小子真猛。带他出一次任务,碰见小偷偷东西,直接把小偷追得蹦河里去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林海挑眉:你先追到不就行了?
邓小欢赧然:我跑得没他快,追丢了。那个,连两个巡警都没撵上他。
林海:那还不滚回去写报告?再磨蹭又要加班,你女朋友都快跑了。
邓小欢麻溜地滚了。
保障处来报道:岑晨一个月不到,申请换了三身制服。
林海问:为什么换?
保障处:他穿着制服扛尸体去了。
林海扶额:他穷得只剩一屁股债。你们谁安排的谁掏钱报销服装费。
指挥中心也跑来凑热闹:岑晨今天来捣蛋,冒充领导调了一辆巡逻车去车站门口堵通缉犯。
林海:抓到人没?抓错人没?
投诉人:抓到了,没抓错。
林海冷着脸:当值警员在干什么?
投诉人:吃饭时间,只有一名接线员守着。她……没看见警情。
林海:回去让所有当值警员写检查,值班领导也写。
投诉人:值班领导是主任。
林海:主任也写。
投诉人哭丧着脸走了。
林海念了好几遍清心咒才出来找岑晨,他正蹲在停车场擦号牌。林海拉开车门坐进去,喊:“岑晨,上车,跟我去见个人。”
岑晨麻利地收好工具,跟着上来坐他旁边。林海没好气:“你开车。”
岑晨噌地跳下车去,转眼不见了人影。林海傻眼了,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正纠结着呢,那边人又回来了,踩着电动车扬着头盔:“林局,来来,我来载你。”
“这……二货!难怪找工作如此困难……我也得给他弄一份非正式投诉!”林海咬牙,想想路途并不远,还是乖乖坐上了小电驴后座。
林海带着岑晨找到在中山五路巡逻的王华。曾经的刑侦中队长在各个基层岗位轮岗,这些年一直没有升迁机会,今年刚调来做巡警。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如今神色阴郁,容貌苍老,不变的只是腰板挺得笔直,身体素质依然过硬。
两人来的路上被洒水车喷了个正着,裤脚还在滴水。两名巡警都有些发愣,王华眼神尤其复杂,他被捋了职务后,林海就升职了,而且第一个把真品拍卖新闻上报的就是林海,后来更是见他步步高升,说不膈应很难。他敷衍地咧了下嘴:“林局来视察工作?”
“新来的协警,跑步是强项。请你带几天!”林海指指身后正在停车的司机。
岑晨跑过来啪地敬个礼,动作还真标准:“请首长指示。”
王华一下乐了:“哟,小伙子嘴甜,我王华一下子升到首长级别了。”
“王发财?”岑晨一时没听清,傻乎乎地反问。
这个外号自从王华降职后,就没人叫过了。旁边年轻巡警没忍住,噗嗤一笑。王华笑容凝固在脸上,半晌把林海往边上一拽,咬牙切齿低声问:“林局,我最近没得罪你吧?你给我带来个什么二货?”
“又愣又直——所以我请你帮忙带带他——别拒绝,你巡逻点离我近!”林海冲他摊手,“穷孩子一个,照顾着点。”
“行,让他跟着!”王华咬着牙笑,“又愣又直的人容易立功。”
林海微微一笑:“运气好也是可能的!”
回程时,林海打车被拒了,的哥说目的地太近兄弟你就省点钱吧。来时的专车司机岑晨已经兴致昂扬地跟随两名民警巡街去了,自然也没想过再送他回去。林海只好步行回了警局。
晚上回到家,林海抱怨脚疼,孙莹莹麻利地提溜起他的皮鞋,顺手扔进垃圾桶:“该换双好鞋了,这个牌子不配你的身份地位。”
林海仰天长叹:这虚伪而又真实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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