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不到它们。”年轻的牧人说。
真实的狼是什么样的?奸狡、凶恶,还是勇猛,或者胆小如鼠?是金刚狼,还是狼图腾?
我相信无论“传说”,还是“真相”,都立足在人们对世界以及自我的认知之上。我们的认知到底是局部的还是完整的?是清晰的还是模糊的?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
是由内而外,还是由外而内?是赤手去握一把草莓,还是带着厚厚的电工手套?
一、你看不到它们
当我走入内蒙古西北部的魔鬼城时,迎接我的是夕阳无限,落霞漫天,无数嶙峋怪石作张牙舞爪状,似乎魔王的军队正向落日咆哮,却瞬间被化作了石头。
四周辽远空旷,举目无人。大风呼啸而过,绵绵不绝。
我攀上高处的石头,静听旷野之息,寻找适合扎营的地方。忽然听到凌厉的风中依稀夹杂着一点人声,原来远处竟然有个穿皮衣的高个子男人越过山坡,向我跑来,将石滩上的碎石踩得咔嚓咔嚓乱响。远处公路边上,停着一辆空荡荡的大货车。大概是他打那儿经过时,远远瞄见我(视力真好)。
皮衣汉子隔老远就大声喊:“这里不能待,有狼。”
“有狼吗?”我等他到跟前站定,冷静地问。
“当然有,这条线我一星期来回一趟,夜晚经常看到许多绿莹莹的眼睛在这附近飘来飘去。”
我不说话,他有点急了,伸出脚扒拉周围的草丛,用力踢出一截截灰白色的粪便,“你看,狼粪到处都是!”
我还是无动于衷。他激动起来,扯着我手臂使劲往公路方向拉,要载我到前面镇上。我说好吧好吧,你放心,我找附近的人家就是。我指了指远处褐色的土房。好一会儿他才肯放手,千叮万嘱后,爬上长长的大卡车。
空荡荡的卡车向山坡下溜去,越来越快,越来越小,消失。
绛红色的夕阳缓缓沉下了地平线。余晖依然很明亮,为黄褐的荒漠罩上了一层鲜亮的嫩红。几公里外,一缕动人的炊烟正从牧人的土房上袅袅升起。
嗯,是在煮奶茶吧?我想了想,还是不打扰别人了。
我在周围走了一圈,找到一片四十度左右的坡地,上面全是石头,光溜溜寸草不生。我拔了几蓬长草,抱着一些碎石攀上去,在斜坡中间垫出一块稍平整的地方,放上我的帐篷,然后又在周围一圈撒上些小石子。如果有什么动物过来,石子们就会咕噜咕噜大叫着滚下去。
我从驮包中掏出锅灶燃料,煮了一壶热腾腾的奶茶。
月出,夜空如水,星空湛湛。
月落,紫气东盈,明光万道。
一夜无事。
第二天,我遇到一位高大健壮的年轻牧人,问他真的有狼吗?
“有哇!”
“那我怎么没发现?”
“如果你能看见它们,说明你已经成为它们的目标,它们正接近你。”他轻轻摇了摇头,褐色的头巾一摆一摆。
“哦哦……”
“如果它们不想攻击你,会远远绕了开去,你发现不了。”
“它们在很远就发现我了吗?”
“很远。”他张开粗大的手臂比划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超出你的想象。
“......为什么不攻击我?”
“它们能够从你的气味中获得许多信息:食草还是食肉、壮年还是老年……。”
“……哦哦……”
“现在是夏季,食物很充裕,它们实在没有必要冒着受伤的风险,去攻击一只散发着气血旺盛、体重超出它们几倍的大动物。”
……
二、一头孤狼,潜入了边境小村
在某个萧瑟的秋日下午,我路过莽莽大漠南缘的一个小村。村子很小,几十户人家星散在几十平方公里的广阔荒漠中,鸡犬不相闻。一个老妈妈在公路边的一个小山包上经营一个简陋的小卖部。
我买了两个真空包装的面包,坐下来掏出水壶,正准备好好吃一顿。老妈妈说,到屋里坐吧,关上小卖部的门,把我让进了后面的院子。西北人少地多,大敞院,三面围栏,正面两间陈旧的小房间,半间厨房。两头黄牛站在角上的牛棚里沉默不语。
屋里很局促,一张连灶的土炕占了大半地方,边上放着两张哑色的小木椅子,脱漆的小木桌上放着一台十寸大小的红色vcd播放机。墙上几张老照片,也都模糊不清了。
老妈妈随手打开vcd机,一男一女跳出来,在满是划痕的屏幕上一唱一扭。清亮悠扬的唱腔,顿时点亮了阴暗沉凝的空气。“二人台。没事就看这个,来回看。”老妈妈微微笑着,脸上皱纹舒展。
她给我倒上热水,从外面拾两根木柴放入灶膛,打着火,边忙活边说一些家里的事情。大概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老伴不在了,独生女儿考上了四百公里外的市区公务员,央她去住。但她总是放不下三头牛。
“昨天晚上,一头牛被狼祸害了,肚皮被撕开,心肝都被吃掉了。”
我打个激灵:“咋了?”
“牛被狼死死咬住嗓子,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活活憋死了。今早才发现。”她话语里没有一点儿惊恐害怕,就是一味平静,透着疲倦的平静。
“后来呢?”
“村上的小伙子带着狗,开摩托车撵上去,把狼打死了。那狼吃撑了,跑不动。”
“非得打死吗?”
“嗯,离群的孤狼,没法自个猎食。不打死还会到村里来。”
……
三、小镇居民和牧民眼中的狼
小镇
相信很多人都听说过“狼图腾”或者“金刚狼”,那是如此令人敬畏。
记得有一年我进入草原时,发现对狼抱着最大敬畏的,并不是草原深处的牧人,而是生活在草原边缘的小镇居民。
当听到我要孤身穿越茫茫草原时,饭店里的人们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似乎我将一去不返。一位老先生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狼的故事。饭店后头走出一位老太太,极为严肃地提醒:扎营后要马上生一堆火,临睡前一定要将灰烬围着营地撒一圈。
那一刻我感到,那不是一只二三十斤重的动物,而是一个可怕的巨大魔影。
直面狼群的牧人
当我走入草原深处,接触那些经常与狼打交道的牧人时,听到的却迥然不同。
十五岁的洛察平时在市里上初中,假期回草原上帮忙。在小伙子看来,那些在牧场边缘偷偷窥探牛羊的家伙就是狡猾的小偷。
它们会远远地观察在山间吃草的牛群,分辨哪几只是老弱病残的,哪几只是少不经事好奇心大的,锁定那几只目标。然后它们会在下风处慢慢接近,埋伏,耐心地等待着。吃草的牛羊越走圈子越大,直到某一刻,一只被锁定的目标走入了埋伏圈……。不久前洛察家里的一头老牛给狼咬伤,兽医看过后,说不行了。
至于那些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牛犊,洛察自有对付的办法。在早上母牛给牛犊喂奶时,刚吃到一半,洛察便把小牛扯开。只吃得半饱的小牛,只得屁颠屁颠地跟着吃草的母牛,不能到处跑。一只狼悄悄地摸过来,被健壮的母牛一蹄子踢个跟头。
或许在牧人眼里,狼,只是和他们竞争的“害虫”。
四、真实的狼,想象中的狼。人们需要的狼
那么,当小镇的先生向我讲述狼的那一刻,他是在自己搭建的梦境中吗?从“狼狈为奸”,变成了赫赫威名的“金刚狼”,是人们将梦境扩大到外部世界的结果吗?
在拉萨市宇拓路的新华书店里,各式各样的仓央嘉措诗集译本足足占据了入口左边整整一面墙,和中间一个书架。我数了一下,竟然有二十二个版本。而且各个版本差异之大,仿佛这位赫赫有名的僧人神秘地留下了二十二个人间化身。
为什么同一个原本会译成如此大的区别?
或许每一个译者心中,都有一个仓央嘉措。不是郭象注庄子,而是庄子注郭象。
事实上,在资讯如此发达的今天,获得许多真实的信息并不困难。然而,或许我们只愿意看到那些自己希望看到的内容。
最后我也没亲眼看到过狼,我对狼的所有印象,都是间接获得的。如果我没有遇到过牧人,那么我对狼的印象,大概会一直停留在“狼图腾”、“金刚狼”,“一个可怕的巨大黑影”上。
我们在心目中营造了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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