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一只死魂灵的手。
虽然阿伯离世已快两年,但我相信他的魂魄是一定还守在他的屋子里的,每次经过五楼,总还有些忐忑不安。
五楼是死一般的沉静,但二楼和四楼,有时却吵得人不得安宁。二楼住着一对感情不和睦的夫妻,他们在深夜吵架时能将整个小区的人都从梦中惊醒过来。四楼住着祖孙三代,母系氏族公社的三个人一直相亲相爱,但不幸的是,除了老的智商正常外,妇女和少女都有智力障碍。这对少的母女倒还形影不离,就是说话吐词不清晰,嗓门大得很,一边上楼来,一边说着笑的那个响声,犹如三级以上小地震。
鬼手不过还好,正因为有了这些响动,装饰了楼层的热闹,才不至于在晚间上下楼之时,路经阿伯家门口,心还要带点轻微颤抖。
人和鬼其实是相通的,鬼之生前本来就是个活人,而活人之中,总是好人多数,至于鬼者世界,我相信也定是好鬼居多的。所以,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楼上楼下,都是鲜活之人,无论他们是爱这个世道的,还是恼怒于枕边人的,他们是身体健康的,还是脑力不健全的,他们之活泼存在,总能带给世界一线光明和生机。
虽然,直到如今,我知阿伯过世已经快两年,我总不免经过他家门口,小心脏要跟着抖一抖,但听着楼下楼上热闹,想着孩子正等在七楼的门道,我的心就会自觉过滤不安与焦燥,我快步经过了这个第五层,这就要回家与孩子一起开心玩闹了。
然而不巧的是,那一天确实夜太深了。
那一天,在公司磨蹭到十点一多才回,走到楼下大院内,就听得二楼又在吵架了,女人嚎淘大哭,男人大吼大叫,飞来飞去的凳子落地声,锅碗瓢盆被砸得咣当呼啸,估计八岁的小学生正在里面吓得簌簌发抖,想到这总不免叫人心惊肉跳。上楼梯来经过他家门口,对于他们家的是非早经习以为常,只想快步绕过去到楼上。却不料刚接近他家门口,一个物件向门上飞窜过来,一声巨响,又将我吓了一大跳,但这事我也管不了,只能选择迅速逃窜。
上到四楼,只听得傻女母女在里面哈哈大笑,这么晚,她们竟然也还没有睡觉。虽然她们总是口齿不清,但有自己独特的快乐,她们不是大声说话,就是大声欢笑,似乎自家的小日子,有自己特殊的滋味,常人体会不到当中的奥妙。
我以为,一直都这样安宁,一切如同往常一样按部就班,但上到五楼,就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虽然只是几步之遥,但我,就是有强烈的感觉。前一脚,是有生气的阳间,后一脚,就跨到了死魂灵的边界。
脑子里还回荡着女人的哭声,傻女的笑声,一到五楼门口,就听到了阿伯低沉老态的问候声:“阿妹,你这么晚回来了呀!”
我的那个天呀!
阿伯怎么老爱跟我打招呼?
这么晚了,他一老人家不躺在床上睡觉跑到门口干什么?是蹲点,还是为了偷看一眼活人小妇女的脸?
我想起了,阿伯生前,对我可和蔼了,要是在院门口远远看见我回来了,就立在门口等着,等着我走到他跟前,非要听我叫一声“阿伯”,非要等着我冲他笑一笑,也带着满脸的刀刻皱纹对着我笑一笑,说一声“你回来啦”,然后跟在我身后,步履蹒跚地走回家来。要是我手里还牵着一个英俊幼童,他就一定要微微欠过身再伸出手来,捏一捏英俊幼童的脸。好在,他温和,他的手指不带刺,幼童对他,也一点不排斥,愿脆脆地叫他爷爷。
阿伯死魂灵,还跟阿伯生前一个样。
阿伯说:“阿妹,你回来了呀!”我听清了阿伯的声音,但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在暗处,我在明处。楼层灯光明亮,而他屋内,一片漆黑。
两层门,里层的木门是开着的,外间的铁门紧锁。但家家户户的铁门,铁门都不是全封闭的,都是条纹格子状。若是来客在外敲门,为安全起见,我们总是习惯性开了里层木门,再透过铁门的铁杆子观察外面来人。可信之人,再开一层,请他进来。可憎之人,瞪他一眼,不仅死不开铁门,还将木门一并关上,让他吃上一个闭门羮。
阿伯就是这样,立在铁门门内,跟我打了个招呼。
我一惊一诧之间,竟忘了,阿伯已经死去,于是跨上一步,更近他门前。我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因为里头确乎一片漆黑。但是透过铁门的铁格子,他的手穿了过来,弯曲着几根手指搁在横格上。
那手,苍老而多青筋,皮皱而肤深黑。
我真见过一只死魂灵的手,这种错觉一直挥而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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