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认识常文生,是在我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
后来在信中,他写到:
“我的生活一直又黑又冷,你为我点了一根蜡烛,不仅有光,还有温度。”
可我并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在最初,我虽不是那些直接捉弄他的人,但显然是看热闹中的一员。
01年的暑假,为打发时间,我来到姑姑一家经营的游泳馆帮忙,主要在小卖部打杂,亦可赚些零花钱。闲暇之余,我会一边喝可乐一边坐在泳池旁边乘凉,打量着形形色色的人。
常文生与我同岁,个子和我差不多高,但显然比我清秀得多。他曾经提过他的小学生活,因为口吃,干脆在学校里不说话,被取了‘小哑巴’的绰号。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亦是极其负面的,胆小又可怜。看人的眼神总在闪躲,显得唯唯诺诺。
在那群学习游泳的小孩子里,他老是被欺负。有时被推到水里,或是当他站在女孩子面前时,被人从身后拉下泳裤,他总是面露羞涩地蹲下善后自己的狼狈。
和常文生的初次交谈,是他来小卖部买东西。
“你好,三瓶可乐。”
两个高个儿男孩,站在他身后,显然他在被强迫请客。
“三块钱。”
常文生从泳裤的口袋中,掏出硬币,一枚,两枚,只有两枚。
“还是要两瓶吧。”
我从冰柜里拿出两瓶可乐,撬动瓶盖的瞬间,我瞥到了常文生正在吞咽口水。他接过可乐,没有自己喝,直接拿给了身后的那两个男孩。因为被我看到这一幕,常文生尴尬地笑了笑。
“等等....”
我从冰柜里又掏出了一瓶可乐,递给了他。
“我没有钱了,”
“没事,我请客。”
往后的日子,在游泳馆上课时,常文生时不时来买饮料。虽没再发生过钱不够的窘迫,但数量从三瓶,到五瓶,愈来愈多。直到游泳课结束的最后一天,他被要求请所有的男生喝饮料。
只是请客并不能让那些小孩满足,他们理所当然地想到了更多的坏主意,比如从储物柜里偷走了常文生的衣服。常文生猜到了怎么回事,但他没有去理论,去声讨。他以一种自以为是的智慧,等着看他出糗的人都没耐心地离开了。接着独自开始在更衣室里寻觅自己的衣服,无果,他最终来前台向我求助。
他说话的样子极其失落,充满了给我添麻烦的难为情。我拿出备用毛巾让他披上,开了一瓶汽水给他,帮他找遍了整个游泳馆,都没能找到他失踪的衣物,我长叹了一口气。
“这是我的衣服,你将就着穿吧。”
最后,我只能从行李中拿出多余的衣服借给他。后来常文生提到过这件事,他在三天后来找我还衣服,但那时候,因临近开学,我离开了游泳馆。
我们的初中时期,在两个不同的学校,没有丝毫的交集。再次见到常文生,阔别三年之久。
高一新生,注册入学的日子。当我从楼梯口走出教学楼时,与他侧肩而过,彼此打了个照面,虽有熟悉感,但我根本无法联想到三年前,那个小学毕业的暑假。
我往外走了有一会儿了,常文生从后面追了上来。
此时的他,已不同于从前见到的那样,虽然样子变化不大,长高了一个头。但言行举止已看不到当初的胆怯,我不能用脱胎换骨来形容,但他变得更开朗,是个中学男孩该有的阳光样子了。
他问我的名字,我这才意识到,我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姓名。
“我在8班,以后常联系。”
他话落,走前一步,拍了拍我的肩。
“常联系”我点了点头。
这句“以后常联系”真的只是停留在口头说说而已。那之后,我并没有把再遇见他的事放在心上,他应该也是如此。
不同于小学,高中的他融入了校园生活。他成绩拔尖,长得又有几分俊俏,大概家境也是可以的,他变成每座学校里都有的,那最受欢迎的一小撮学生。
整个高一期间,我和常文生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偶尔在校园里碰到,彼此也都在忙碌着。
我加入了田径队之后。每天一大早,跑去操场训练,基础差的缘故,晚上还要额外开小灶加训。而常文生则忙于学习和辗转于各类学科竞赛。
每个月总有一两次,我穿着运动背心,拎着水壶,和队友往操场走去,而碰巧常文生和几个同学有说有笑地从对面走来。我和他,虽不打招呼,但默契地看对方一眼,或是点点头。被代替掉的那声‘你好’,更像是换了一种方式,变成了为对方打气。
入学后的几场大考,学校走廊上贴出的喜报。总能看见常文生的名字稳步在前几十名里,尤其擅长物理的常文生,曾连续三次拿到了单科状元。
“厉害!恭喜你。”要是碰到他,我会这样说。
“你也加油。”
他则会这样回答。其实我的那句祝贺,还蕴含着另外一层含义,是在为他如今变得好起来而高兴。
而这种高兴,并没有持续太久。高一的期末考试,常文生在英语考试时,因为传纸条给其他人,协助作弊,被通报批评。好在他成绩足够好,这件事,不痛不痒地慢慢过去了,他又成为了大家眼中的好学生。
这件事发生时,我因为市运动会的选拔赛而倍感压力。因为这件事,我对常文生的羡慕,暂时转变成为对他的怜悯,我仿佛在这过程中收获了一种满足感,而这感觉也让我不耻。
那半年里,把全部时间精力都投放于田径队的我,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无半点天赋,哪怕加训再多次亦是徒劳,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队伍之中。
我哪里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跑步呢?只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被冠上无所事事,而假装融入其中。只不过是为了在学校找到一个可以依附的团体,所以奋力周旋罢了。
高二分班,常文生和我分到了一个班。若非他作弊分数清零,断不可能只是普通班的水准。大概上天注定给了我们这个缘分,我们真正成为朋友,也是从那一年开始。
后来我偶尔会开玩笑,说常文生他高考没考好,就是因为高二高三帮我补了太多课了。那时的我,因为高一走了体育生的路子,文化课基础差的要命,几乎是班里垫底的存在。常文生废了好大功夫,帮我提高成绩。
物理大概是我最不耐烦,但偏偏是他最擅长的科目了吧。一道同样考点的选择题,哪怕我还是做错了,如果这次成功排除掉两个错误答案。“你看,你离正确答案又近了一步”,那是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而我那时候做的最多的,大概就是帮隔壁左右班里的女生拿情书给他了。
我总是调侃,让他随便介绍一个给我认识。常文生这时会像个小孩子那样,害羞地低下头。
“高二和高三,和你成为同班同学的那两年,是我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会怀念的日子。之所以这般怀念,也是因为回不去了吧。”
常文生在写给我的信中,用简单的两句概括了这个时期。
但其实我不愿回想那段时间,高二高三那两年,因为投资失利,我家中的经济情况渐渐变差。家里的气氛,常常让我喘不过气来。等到我高考过后,连上大学的学费都变得捉襟见肘。
2006年,我们迎来了高考。
那次高考,我超常发挥,分数比我预期高了很多,成功被第一志愿录取。而常文生恰恰相反,他发挥失利。即使他自认为发挥失利的成绩,亦比我高上了十分。但他不愿意去录取的那所学校,选择了复读。
为了缓解经济负担,大学的课余时间,我几乎都用来做兼职,晚上在学校附近的餐厅送餐,周六末在街上发传单。那时都还没有手机,用公共电话联系,以至于好多次,常文生打电话来宿舍,我都没能接到。
那时候他会让我同宿舍的同学,留个口信,就是“寄信给你了,记得收”。但我每次去收发室都找不到他寄来的信。直到他走后,我才后知后觉,他这句话的目的。找不到,我才有原因和动机去联系他。
他复读的那一年,我们唯一一次见面,是在寒假。
那次见面,颇有几分尴尬。我赶着下午打工,他则迟到了一个小时。我们本来说好,要一起午餐,最终只能匆匆忙忙,见上一面。
“最近咋样?”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切都好。”
“我等下还要打工,咱们随便逛逛吧。”
我知道说些鼓励他的话是好的,但那时我一句都说不出口。我唯一顾虑的事,只有我为了大学学费,向他借的那两千块钱,还没能力还他。
他倒是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调侃我上大学还没有女朋友,嘲笑我变胖的身材。
不知怎得,尽管我学习了半年的心理学,但我看不出眼前的常文生,已经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街道两侧的路灯,挂满了红灯笼。也能瞧见一些卖年货的地摊,年节将至,但我和常文生都无心过年。我始终被家庭的经济负担拖累着,他则被学业的压力折磨着。那年高考过后,他说他再度“失利“,说是失利,亦比上一年考得好多了,只是没有达到他和他家人的预期。
我在电话另一头祝福他,并自嘲,我也比去年进步了,开始上门当家教赚钱了,欠他的钱,会尽快还上的。
他说不急,就挂掉了电话。
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大概是一个月后,他母亲打来的,向我告知了他自杀的消息,并提到他留下了一封信给我。而当我看到那封信的开头时,我的最后一根内心的防线也彻底崩溃了。哪怕是在写这封信时,常文生也顾虑着,我读信时的感受。
“我一直不敢寄出这封信。
如果把你称之为我最好的朋友,我担心这会给你造成困扰,因为你早已开始了新的人生阶段,而我还总停留在过去。
如今我离开,不再有这种担心...”
明明常文生已经摆脱了儿时阴影,在高中,学习成绩十分优异和人际关系亦处理得信手拈来,颇受所有人的欢迎的他,为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自杀,我始终不解。
我也常常思考,甚至带着强烈的自责,被他称作‘最好的朋友’的我,却没能在他抑郁症最严重的那段时间,给予他一点关心,甚至因为那一笔2000元的借款,而主动减少和他的联系。如果我早点看出他的抑郁,能陪他度过两次失利的高考,如果我那样做了,是不是能改写这个结局。
写到这里,我已非常疲惫,我想停下手中的笔了,我知道这个故事写得并不好,但它到此也不得不结束了。现在的窗外,是下午两点,阳光透过窗帘的镂空,射在写字台上,是一朵花的剪影,文生形容我是蜡烛照亮了他的黑夜。但他才是停留在我生命中的阳光,持续温暖我,至今未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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